他盘腿坐在电脑桌前,穿着大一军训时的迷彩 T 恤,磨破脚后跟的袜子散发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驼着,脖子向前伸,脑袋尽量凑近屏幕,脸上映着闪烁不定红的绿的光。他抿着嘴,嘴角有干掉的白色粉末,头一动不动,眼珠却在眼镜后面滴流乱转扫视屏幕,我觉得他两颗眼球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一颗望向画面中央奔跑的龙骑,一颗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图。
Luna 是国内星际 1V1 比较常用的地图,各种族战力比较均衡,四个出生点也没有明显优劣势之分。老七玩的最后一局正是 luna 这张地图,他出生在十一点位置,惯例选择神族,采取了比较激进的双兵营狂热者 Rush 开局,探路农民很顺利找到了五点位置的虫族对手,在基地里晃了几圈,看到对手孵出两条小狗以后撤了出来。很标准的布局阶段,老七没有犯什么错误。
这顿饭跟所有的同学会一样冗长无趣,有钱的炫耀车钥匙和名表,有权的打电话让司机拿酒来,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妇,当年躲在角落没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 IT 企业年度选美冠军。吃吃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点才终于结束,大家寒暄之后各自离开,钻出大鸭梨的旋转门各奔东西,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们几个坐在那儿抽着芙蓉王,觉得百无聊赖,志强说:「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们去看那个谁吧,东西我买好了。」
为什么身边的朋友慢慢地都不打游戏了?
盐选专栏名:《炸弹女孩:张冉独家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作者:@张冉 科幻作家
大学宿舍的老七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个眼镜,说话口音挺重,但脾气挺招人喜欢。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名义陆续买了电脑,老七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 TNT2 Pro 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 UPS 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 19 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 BIOS 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隐私空间,要联网打 Hunters 地图喊一声就成,但想借他的电脑看片玩游戏,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老七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副书记约谈好几次了。
志强当时气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说:「老七你现在去中关村给我把电脑退了,我们虽然是没把大学当回事儿的瞎胡上,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时候挂了那么多课,上学期一口气重修补考了七门,小抄做得好都过了,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有六个挂科没有重修,倒连学费都欠着不给,你他妈的不想毕业了吗你?」
老七红着脸打着嗝,说:「大学算个屁,毕业证算个屁,老子将来要当职业星际选手,等老子练熟了克隆技术和三线操作,手速达到 300APM,速出隐刀一砍一个准,闪电矩阵指哪打哪,到时 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个鸟蛋,WCG 分分钟夺冠,暴雪的名人堂里必定有老子一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劝我上课,老子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星际了,不服,单挑,赢了我再废话!」
志强捋起袖子准备揍他,我们在旁边使劲摁住,他气喘吁吁说:「老七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回宿舍去连星际,我赢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里去退电脑,你赢了,我从此再也不说一句废话,你爱干嘛干嘛,死在帘子后头我他妈都不多看一眼。」
「不连的是孙子。」老七梗着脖子说。
几分钟后战斗开始,志强 6D 速狗,被老七 5D 速狗完灭。
志强说三局两胜。
第二局志强刺蛇海战术,被闪电兵团杀,无奈 GG。
志强说五局三胜。
然后说七局四胜。
接着说九局五胜。
最后管理员实在看不下去,宣布老七获胜,并在熄灯前十分钟关闭了服务器。
志强放开鼠标,失神地瞧着失去连接的星际画面,老四掀起上铺的帘子看看,发现胜利者已经趴在键盘上睡着了,两腿之间不知何时吐了一大滩,战况激烈,没人发现。
老五问咋办。
志强说:「还他妈的能咋办,带把儿的爷们愿赌服输,以后谁再管他谁他妈是那个。」
这以后志强果然没说过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还是有点绝情。
那个暑假,老七跟学校说回家干农活,打电话给父母说在学校工作,在校门口溜达一圈回了寝室,就再也没出宿舍门。
老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打工卖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寝室给老七带一份酸辣粉加肉夹馍,要不是有他,老七没准会饿死在床上。
据老二描述说他根本没看见过老七下床,小便拿个大可乐瓶尿进去,床尾堆了一排装满的瓶子,大便不知怎么解决;也没看见过老七吃东西,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就不吃不喝,时时刻刻盯着屏幕,嘴里念念叨叨。
老二说早晨一睁眼就看到老七在玩游戏,晚上下班回来看连姿势都没变,有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见老七的帘子后面透着红黄蓝绿的光。
我们宿舍没有谁爱干净,每个学期床单枕套也总要换两次的,老七则不同,他整整一年没有换洗过床单被套,蓝色棉布变成某种怪异的灰绿色,身旁墙壁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皮上。
老七将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夹馍塞进塑料袋丢在床上,北京的夏天闷热,剩菜隔天就酸臭扑鼻苍蝇乱飞,可老七本人浑然不觉,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镜花水月,真实的宇宙和生命意义只存在于游戏之中。
有一天老二实在忍无可忍,爬到床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脑清理干净,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样下去不行,立马下床洗澡换衣服晒床单。
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脸,似乎能透过他的皮肤看到后面的索尼特丽珑屏幕,双手噼里啪啦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
老二僵硬地扭回头看,发现老七刚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盗船释放的分裂网完美封锁了四辆坦克和两个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队一拥而上冲破防线,对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战网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 你给老子等着。」老七喃喃说。
老二打了个寒颤,慢慢爬下床,把帘子拉好。用他的话说,老七已经疯了,以前认识的那个老七不在了,现在坐在床上的是个怪物。
他说的没错。两个月后,老七真的疯了。
《再见,老七》 那几年时间我特怕看手机短信,短信铃声一响就满嘴发苦浑身蛋疼。
那会儿刚工作没几年,工资勉强够租房子坐公交买泡面,鼓足勇气才敢吃个米饭炒菜,攒俩月钱去洗一回脚,交个女朋友都没钱给人家买礼物,整天拉着手在公园里闲逛等天黑,一边提防戴红箍的老头老太太一边亲嘴儿,有时候回家一看,满屁股的包。
电话响了没事,不是老板叫加班,就是房东催房租,大不了死皮赖脸拖着,短信才是要命的。
大学同学结婚时候一般不好意思打电话,毕业几年不联系,怎好意思开口就要份子钱,学理工科的情商再低也没这么厚脸皮。他们会发个分成几截的长短信,说一通久不联系十分想念的废话,追忆过去,展望未来,分析国际局势,讨论职业前景,胡扯大几百字,然后在短信末尾仿若不经意地说:「哦对了哥们,我下周六上午十一点在西外大街郭林饭店办婚礼,有空的话一定来啊,给你留俩座位,离舞台最近的。回见!」
收到这种短信的时候,我会特别淡定地回到出租房,把地板仔细拖干净,铺上报纸,将枕头被子堆在报纸上,自个儿爬上书桌,大吼一声,把手机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砸完了,捡起手机回条:「恭喜哥们儿我一定带着伴儿参加」;再给女朋友发个:「明天不去开房了啊有点事儿」,然后躺在地上边哭边数钱。
这么砸了几十回,手机连个划痕都没有,又解气,又安全。
穷日子过了几年,同学陆续都结婚了,我倒成了单身,因为有回大冬天夜里裹着羽绒服在玉渊潭公园湖边树林里亲热被红箍老太太的手电筒框住了,女朋友藏在衣服里不敢露头。
老太太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下边儿可是四条腿儿啊。建文明城市,这地儿可不让瞎搞,交罚款吧。」
我把挂在树上的裤子兜翻遍了才找出四十五块钱,老太太非要一百,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从羽绒服侧兜里找出五个钢镚儿凑了五十,不给开票。老太太走了,我回头一看,女朋友嘴唇都冻青了。
我说:「你有钱应该拿出来救急啊,何至于光着膀子冻成这副德行。」
她给我一个大嘴巴子,说:「要不是我体格好早他妈凑合不下去了,今儿就今儿,掰了!」然后抓起衣服裹上羽绒服就走,害我穿着个毛线衣在零下十二度的北京城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才回到出租房。
一回去我就蹲客厅哭了,一方面心疼,一方面脚疼,合租的哥们儿说:「你丫傻了吧,打个车回来我给你掏钱不得了。」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我是真傻。因为傻,所以穷。或者反过来也对。
份子钱给得差不多了,工资也见涨,原以为穷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谁知兜里还是没钱,照样上班下班混吃等死,买地摊货租房坐公交煮泡面,最大的娱乐就是跟合租哥们喝酒扯淡,偶尔去个洗头房洗涤身心,当然限于收入,不能常去。大学同学联系得越来越少,大家结婚之后都关起门过小日子去了,没有婚礼,就没了聚会的机会,感情这玩意儿肯定是越远越淡。
这天是周末,我正在屋里玩游戏,短信铃声响了。现在已经过了怕看短信的年纪,以为是 10086 发来的信息,就没看。打完一局抓起手机一瞧,我愣了,烟头掉在大腿上把大裤衩烫了个洞。
发短信的是大学时候的班长,我的舍友志强。
志强先发了个意义不明的文字表情,然后说:「今年七月份是毕业十周年纪念,本班自从毕业后就没搞过同学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聚一下,不许出差,禁止请假,七月一日中午十二点在学校南门大鸭梨烤鸭店见面,家属就别带了,有车也甭开,肝不好的提前喝药,喝醉是必然的。不见不散。」
十年。
这俩字儿在我胃里翻来覆去,忽凉忽热,像一口冰冷的二锅头。
我根本没觉得毕业有这么久了。我把手机放下,推开窗看了一眼,城市边缘的居民楼密密匝匝,街边停满黑色和白色的汽车,手机店放着流行歌曲,煎饼摊围满了人,杭州小笼包门口蒸笼摞得老高,自行车歪歪扭扭从歪脖子树旁绕过,一切跟十年前没有分别。
有时候觉得窗子被时间冻结了,大学时从宿舍楼窗户向学校围墙外望,看到的也是如此密集的楼、拥挤的车子,蒸笼雪白的蒸汽,窗间过马,俯仰之间就老了十年。
志强是同学里最早结婚的一个,那会儿我还领实习工资,没钱上礼,包了张白条写着「新婚志喜随礼伍佰元没钱暂欠有钱时兑现」,志强当时没说啥,到现在也没找我要钱。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我发条短信问志强宿舍的其他兄弟回不回来,攥着手机等到晚上,没收到回复。
第二天早晨一睁眼,手机上有条志强发来的短信,还是说:「毕业十周年聚会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得请假,七月一日中午大鸭梨不见不散。」
我猜他是收到太多短信看不过来,干脆群发统一回复了。志强从上学时候就这样,做事儿咋咋呼呼,脾气大,容易发火儿,但为人仗义,是个正格儿的山东汉子。
看看日历,离七月一日还有两周半,我回头瞧瞧乱七八糟的出租屋,觉得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同学会从来就是件扯淡的事情,我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会,基调就是有钱人勾搭女同学,穷鬼蹲一边儿喝闷酒,吃完饭出门,该开车的开车,该开房的开房,没出息的自个儿等公车回家。
没错,我就是那个没出息的穷鬼,穷到漂亮女同学向我倾诉家庭不幸的时候都不敢搭腔。我知道借着点酒劲把肩膀一楼,准能出门小旅馆开房直奔主题,但我不敢。
我连开房的钱都没有,到玉渊潭打野战会丢羽绒服,光屁股走路回家的经历,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02
志强复读了几年,年纪比我们大一截,身高体胖,一脸胡子茬,分宿舍第一次见的时候我们都管他叫叔叔,宿管阿姨死活不信他是学生,非要辅导员到现场验明正身。后来大伙陆续报道,志强帮每个人搬东西,办手续,买暖壶水盆饭盒,拾掇柜子,发床单儿被罩,鞍前马后跑着,跟家长一模一样。
213 宿舍一共住了七个人,没空调没电视,那年头的宿舍就这条件。按年纪排辈,志强是老大,免不了带兄弟们喝个酒吹个牛,说点同年同日死的酸词儿,网吧刷刷夜,吐过几回,打个群架,关系就铁得很了。
刚开学,谁都会装模作样学习学习,早晨七点爬起来吃早饭,上课坐前排,老师提问勤举手,晚上戴耳机去上自习,一边听英语录音带,一边做高数题。俩月之后,原形毕露。该谈恋爱的谈恋爱了,该睡懒觉的不起床了,三食堂旁边的租书店火了起来,每次辅导员查寝宿舍楼里都哀嚎一片。
小树林里躲躲闪闪净是情侣,一到晚上,湖边坐满双头四臂的诡异人影,仿若一众魑魅魍魉在涮火锅。人人都参加社团,动机没有一个纯粹的,图书馆的破 586 电脑得排队用,一个人扫雷,十个人围观,连操场都成了热门场所,人们有时候实在没地儿去,翘课打篮球直到天黑。
那时候谁都没电脑,想玩游戏得去校外小网吧,包夜十块钱。可那会儿一个月生活费才五百,前半个月夜夜笙歌,后半个月饥寒交迫,馒头蘸辣椒酱吃多了会变得眼睛发绿,屁股火烫。后来学校机房对外开放了,非计算机系的学生也能花钱上机,只有局域网,五毛钱一小时,213 宿舍集体早起去计科楼门口排队,去晚了就没好机子了,机房最老的那批电脑,除了软驱就没有一个部件好用的。
那时候星际争霸刚出来没多久,在大学里一下子火了。我们整天窝在机房用 UDP 连星际,选个富矿图,七个人打一个电脑,战况紧张激烈,有时候还会打输。会输不是因为技术差,是因为机房鼠标用得年头太久,滚轮磨成了椭球形,动作再温柔指针也会无规则漂移,要想准确操作部队,一方面依靠逻辑思维能力,另一方面,纯靠人品。
七个人里面星际打得最好的,自然是老五。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长得比一般人好看点儿,脑子比一般人聪明点儿,家里比一般人家有钱点儿,跟大伙一样吃食堂、看武侠、翘课打游戏,走在人群里不显眼,也不爱出风头。可一群人在校园里遛弯碰见漂亮姑娘问路,姑娘不找别人,准问他;期末考试大伙纷纷挂科,他门门都在及格线上面;每个月底我们馒头抹辣椒酱,他能从马哲课本里翻出张十元钞票请我们吃二食堂的大肉龙,老五就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主儿。
发现蓝宇网吧的也是老五。
那天晚上我们集体翘了选修课在寝室玩大老二赌毛票儿,志强从楼下小卖铺拎了一件啤酒,我们一边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一边就着水煮花生喝燕京啤酒。有人推开门的时候,酒喝了半箱,桌上堆满零钱,滚滚浓烟中一群红脸汉子呆呆坐在赌桌前,老六弱弱地叫了声老师。
老五在门口说:「别那么客气,我找到好地方了跟我来。」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再也不用去计科楼机房排队。学校西门外开了一家叫蓝宇的黑网吧,网吧藏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当然没有招牌,老板打通六层楼房顶楼的三间民宅,塞了五十台电脑进去,每小时一块五,通宵八块,冲卡还能打八折。
学校附近早有一间正规网吧,窗明几净,一水儿的联想电脑,屋里香喷喷的,收银台代卖咖啡,凭我们五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进去通几个宵就得破产。黑网吧则是老板自己从中关村拉来的兼容机,15 寸杂牌纯平显示器,风扇噪音大得像飞机起飞;房间里永远充满烟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味和臭脚丫子味,椅子依地形放得犬牙交错,伸懒腰动作大点能打着后排人的后脑勺,拖鞋一离脚立刻被踢到电脑桌深处,买瓶水要是不盖盖儿,一会儿就漂满死苍蝇和烟灰。
但那个地方太他妈棒了。
我们记不清在蓝宇网吧打过多少次通宵,吃过多少红烧牛肉面加榨菜火腿肠,抽过多少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多少次在局域网开黑 4V4,多少次天光刚刚放亮时候摇摇晃晃离开网吧,走到巷子口的早点摊儿上吃油条喝一大碗热乎乎的豆腐脑,闻着城市刚刚苏醒的看早起的上班族蹬着自行车从各条胡同里钻出来,汇入越来越热闹的大街。
我们那种疲惫、亢奋、充满负罪感的快乐真是纯粹极了。
通宵完了回宿舍补觉,自然就翘了课。我们会派一个代表去上必修课,倘若老师点名,偷偷溜出教室打电话回来通报。那时候还没手机,整层楼只有一台 IC 卡电话,电话一响,静悄悄的楼道立刻炸窝,所有人跳出被窝踩着拖鞋抓着上衣冲出宿舍,奔跑在北京晴朗的秋日里面。
老三说:「卧槽这门课已经两次缺勤了再被点到一次就必挂无疑了。」
老二说:「那你还他妈不跑快点。」
老三说:「卧槽昨天打 Lost Temple 2V2 太投入一晚上没变姿势到现在腿还麻着呢。」
老二说:「那你还他妈打一局输一局。」
老三说:「卧槽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渣队友今晚换老五跟我搭档准赢。」
老二说:「那你得先把我摆平才行,都宝是够呛了,芙蓉王把。」
遗憾的是,就算一路狂奔,也经常被记缺勤。那学期期末的时候我们几乎人人都挂了科,只有老五所有课程门门及格,马哲还拿了个漂亮的 98 分。
我自恃双眼视力 1.5,排在学号前一位后一位的又是每天自习到深夜的好学生,考前突击翻了两遍书,自觉只要好学生的胳膊肘不碍事,考试准能答个 80 分以上。倒霉的是考模拟电路时老师打乱学号排列,本宿舍的一群学渣坐成梅花桩阵势,我被围在正中间,无论往哪个方向瞟,都是一张雪白干净的试卷,加一张满是油汗无助的脸。纵使老五从教室角落隔空抛来小纸条,也没法救众哥们儿于水火之中了。
寒假是场灾难,通知单寄到家后遭到男女混合双打,本以为高中毕业就不挨揍了,谁知还是被抽得哭爹叫娘。好不容易开学回来,还得从生活费里挤出重修费,一个学分两百块,交钱那天大伙都咬牙切齿对天发誓说再也不去网吧刷夜了,谁去谁是狗。
在自习室装模作样坐了一下午,志强偷偷摸摸地遁走,我跟在后面,回头一看,全宿舍都跑了出来,汪汪汪叫着奔向蓝宇网吧。
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老实在泥坑里待着吧,如此一想,就平衡而且乐呵了。
03
我特别想他们,又特怕见他们。
人这玩意儿,说变就变。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实也一个尿性,印象中是那时喝酒打架连星际的兄弟,一见面变成了满嘴心灵鸡汤的保险销售员,你跟他聊过去,他跟你聊理财,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只关心你的职位和年薪,这种心空空荡荡无处悬挂的难受,只有住过集体宿舍的人才晓得。
坐在窗口瞧着外面,北京郊区的巷子在热风中闷着,骑自行车的大爷摔倒在马路牙子,塑料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大爷躺在那儿叫唤,有个小伙子走过来瞧瞧,转身进了路边的网吧,网吧窗户上贴着大字:两元一小时包夜十元会员卡充一百送一百买泡面送火腿肠。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学时候的物价似乎没什么变化,盯着网吧瞧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熟悉,从网吧二层防盗网围着的窗户望进去,那泛黄的纯平显示器、日光灯管旁边飞舞的蛾子、吧台柜子上层落满灰尘的几瓶洋酒、墙上神族狂热者的海报,一切跟当年的蓝宇网吧几乎一模一样。恍惚之间,那些发光的屏幕前坐着年轻时候的我们,那举着泡面叉子指点别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刚刚长出胡子的我吗。
我打了个激灵,仔细一看,一切都变了,网吧是崭新的,里面坐的失败者也是崭新的。大爷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着黄汤,柏油路上的鸡蛋眼瞅着就快熟了。
这时候手机滴答一响,又有短信进来,志强说:「对了有空去看看那谁吧,好长时间没去了,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得了见面再说吧,别迟到,迟到罚酒,喝死了算。」
那个谁。
这个词扎得我胃里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锅头,里面还泡着根冻得梆硬的鱼刺儿。平常上班下班吃饭玩游戏打飞机睡觉,日子过得平静而没啥指望,回忆之类的东西都在后脑勺的淤泥里面沉着,黏黏糊糊,不把头壳敲烂,根本挖不出来。
那个谁。
我去冰箱里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开瓶盖,坐进客厅沙发,仰脖灌了半瓶。室友从屋里歪脖看我,说:「你丫大白天喝什么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来打把 2V2 把我的战绩刷成超炫酷的 200 胜 50 负,请你出去吃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掺水的扎啤,不过结账还是 AA 啊。」
我说:「滚蛋」。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觉得晕晕乎乎,打开电视,上面在播西游记。我开始想志强说的那个人。从脑子的淤泥里一挖,腐烂发臭的东西一咕嘟浮了出来,刚提起开头,就揪出一串,想撇开已经黏了一手,甩不掉,撕不断。
事情发生在大三上学期。
我们宿舍的老七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个眼镜,说话口音挺重,但脾气挺招人喜欢。最早搬进宿舍的电脑就是老七让家里寄来的旧联想,奔腾 233 的 CPU,128 兆内存,3.2G 硬盘,15 寸纯平显示器,开机进 windows 得六分钟时间,从点击 Star Craft 图标到开始游戏,足足要等十分钟。
但我们把电脑像宝贝一样摆在桌子正中间,早晨六点半来电,准有人跳下床打开电源,嘴里叼着牙刷,抢着玩第一把;晚上十一点停电之前,屏幕前必定挤满了脑袋,不是看日本小电影,就是为了 Grrrr 和 Slayer boxer 的比赛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几个人没回家,宿舍不断电,老电脑日夜开着,两个月之内从来没人碰过关机键,除非它因为系统崩溃和过热而蓝屏重启。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名义陆续买了电脑,老七的旧联想功成身退,被收破烂的用五十块钱收走搬上三轮车。老电脑退休的第二天,他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 TNT2 Pro 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 UPS 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 19 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 BIOS 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隐私空间,要联网打 Hunters 地图喊一声就成,但想借他的电脑看片玩游戏,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老七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副书记约谈好几次了。
志强当时气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说:「老七你现在去中关村给我把电脑退了,我们虽然是没把大学当回事儿的瞎胡上,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时候挂了那么多课,上学期一口气重修补考了七门,小抄做得好都过了,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有六个挂科没有重修,倒连学费都欠着不给,你他妈的不想毕业了吗你?」
老七红着脸打着嗝,说:「大学算个屁,毕业证算个屁,老子将来要当职业星际选手,等老子练熟了克隆技术和三线操作,手速达到 300APM,速出隐刀一砍一个准,闪电矩阵指哪打哪,到时 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个鸟蛋,WCG 分分钟夺冠,暴雪的名人堂里必定有老子一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劝我上课,老子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星际了,不服,单挑,赢了我再废话!」
志强捋起袖子准备揍他,我们在旁边使劲摁住,他气喘吁吁说:「老七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回宿舍去连星际,我赢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里去退电脑,你赢了,我从此再也不说一句废话,你爱干嘛干嘛,死在帘子后头我他妈都不多看一眼。」
「不连的是孙子。」老七梗着脖子说。
俩人把桌子一掀走出饭店,我们忙不迭在旁边护着,老五在后面把账结了追出来,那会儿是晚上八点多,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志强和老七在路上咋咋呼呼叫唤,要单挑的消息就一下子传开了。当时教育网的速度很慢,我们在局域网架了一个名叫 BlueFan 的星际服务器,老七在 BlueFan 的记录是 255 胜 127 败,排名前十,但战绩不算突出。
志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手速是我们之中最快的,靠着 6D 速狗和刺蛇海战术独霸一方,战绩是惊人的 144 胜 29 败,雄踞排行榜亚军。这俩人要打赌单挑,惊动了整个服务器的玩家,BlueFan 的管理员亲自建立 Lost Temple 地图选择旁观模式等待两人加入,在那个时刻全服只有这么一个主机存在,所有人都停止战斗准备观战。
我们宿舍挤进了三十多个人,连阳台都占满了。志强红着脸坐在桌前,一边等自己电脑开机一边抠出鼠标滚轮擦拭,老七钻进上铺的帘子后面,罗技超级旋貂 MX300 的红光一闪即逝。
人群之中露出老四细长的脖子,他偷偷观察帘子里的情况,说老七的酒劲上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候单挑必输无疑。
几分钟后战斗开始,志强 6D 速狗,被老七 5D 速狗完灭。
志强说三局两胜。
第二局志强刺蛇海战术,被闪电兵团杀,无奈 GG。
志强说五局三胜。
然后说七局四胜。
接着说九局五胜。
最后 BlueFan 的管理员实在看不下去,宣布老七获胜,并在熄灯前十分钟关闭了服务器。
志强放开鼠标,失神地瞧着失去连接的星际画面,老四掀起上铺的帘子看看,发现胜利者已经趴在键盘上睡着了,两腿之间不知何时吐了一大滩,战况激烈,没人发现。
老五问咋办。
志强说:「还他妈的能咋办,带把儿的爷们愿赌服输,以后谁再管他谁他妈是那个。」
这以后志强果然没说过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还是有点绝情。
暑假归来,老六因为上学期挂科较多被请家长,他爸爸在学院办公室外当场脱下老六的裤子打屁股,打得噼啪作响,全学院的女生都看见了,这出苦肉计换得老六勉强升上大三,而我们这种每回挂一两科的废物学生并不在老师的视线范围内,也顺利变成大三学长,可以在社团勾搭大一学妹了。
老七留级了。他期末考试八门课挂了七门,包括但凡出勤就能通过的体育课,唯一在及格线以上的是选修课《青春期性保健》,他令人惊讶地拿了个高分。
辅导员坐火车赶到老七五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把成绩单往他父母的院门口一贴,转身就走。老七的父母扔下锄头在后面追,拉着老师的手痛哭流涕。
辅导员说:「这孩子脑子是很聪明的就是转不过弯来,玩游戏能当饭吃吗,大学生每天不学习窝在宿舍玩游戏期末考试考得一塌糊涂,这样的学生留着是祸害,要处分,要开除。」老七父母恳请老师给个机会,一定好好教训孩子。
辅导员说:「那把孩子叫出来谈谈吧」。
老七父亲惊讶说:「这孩子不是在学校勤工俭学当兼职吗,啥时候回老家了?」
原来老七跟学校说回家干农活,打电话给父母说在学校工作,在校门口溜达一圈回了寝室,就再也没出宿舍门。那个暑假老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打工卖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寝室给老七带一份酸辣粉加肉夹馍,要不是有他,老七没准会饿死在床上。
据老二描述说他根本没看见过老七下床,小便拿个大可乐瓶尿进去,床尾堆了一排装满的瓶子,大便不知怎么解决;也没看见过老七吃东西,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就不吃不喝,时时刻刻盯着屏幕,嘴里念念叨叨。
老二说早晨一睁眼就看到老七在玩游戏,晚上下班回来看连姿势都没变,有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见老七的帘子后面透着红黄蓝绿的光。
我们宿舍没有谁爱干净,每个学期床单枕套也总要换两次的,老七则不同,他整整一年没有换洗过床单被套,蓝色棉布变成某种怪异的灰绿色,身旁墙壁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皮上,奇怪的是靠近他铺位却不觉得恶臭,只有种淡淡的酸味,可能脏得太厉害了,反而达成了人与污物的和谐共生。
不过那个暑假老二常被臭味困扰,因为老七将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夹馍塞进塑料袋丢在床上,北京的夏天闷热,剩菜隔天就酸臭扑鼻苍蝇乱飞,可老七本人浑然不觉,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镜花水月,真实的宇宙和生命意义只存在于游戏之中。
有一天老二实在忍无可忍,爬到床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脑清理干净,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样下去不行,立马下床洗澡换衣服晒床单,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脸,似乎能透过他的皮肤看到后面的索尼特丽珑屏幕,双手噼里啪啦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老二僵硬地扭回头看,发现老七刚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盗船释放的分裂网完美封锁了四辆坦克和两个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队一拥而上冲破防线,对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战网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 你给老子等着。」老七喃喃说。
老二打了个寒颤,慢慢爬下床,把帘子拉好。用他的话说,老七已经疯了,以前认识的那个老七不在了,现在坐在床上的是个怪物。
他说的没错。两个月后,老七真的疯了。
04
我没能喝完一整瓶燕京,酒还剩个底儿,我歪在沙发上睡了。睡得并不安稳,乱七八糟做梦,一会儿梦到志强,一会儿梦到老二,上学时候我跟这两个人关系最好,虽然号称七兄弟,也有亲疏远近。
像老三老六就走得近,俩人刚开始一点儿都不和睦,同时追机电二班的一个女生,为这事儿没少打架,后来那女生跟民族大学的一个带刀汉子搞在一起,俩人觉得同病相怜,喝酒吐着吐着就成了铁哥们。
老六重修课考试有一半是老三替考的,因为老三作弊的技术最好,把课程重点敲进电脑,用宋体四号字、行间距 0 磅、4 分栏打印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裁成小纸条一圈一圈缠在钢笔的墨水管上,拧上笔帽,神仙也看不出来,遇到危急时刻把笔管一撅,墨水溢出来浸湿纸条,能做到死无对证。靠这招老六帮自己和别人度过了不少难关。
毕业以后老四成了美容会所的职业减肥师,每天的工作是往阔太太们身上一圈一圈缠保鲜膜,我觉得这大概是因果循环。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友还在那儿玩星际,看我一眼,说:「你丫倒是心宽坐那儿就睡着了,刚才房东敲门收房租我假装不在家没敢开门,可你丫睡就睡吧还打鼾,鼾声跟火车拉笛似的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实在没辙开门把房租交了,这下饭钱都没了吃什么串,喝西北风去吧。」
我算了算,说:「离发工资不是就剩二十几天了吗。」
他说:「滚蛋。」
我回到屋里,坐在窗边点了根烟,抽两口掐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抽烟喝酒玩游戏打牌泡妞,可烟抽不多,酒量不大,打牌没瘾,泡妞没钱,游戏玩多了头晕恶心,就打星际这个癖好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
上浩方打了两局 Luna 地图单挑,都输了,我总觉得我挺厉害,照照镜子,还是个傻逼,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记得大学时候有次喝酒,志强说:「以后咱们这群人里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个大人物,我们其他人都是傻逼」。
我当时不服气,站起来说:「志强你丫别跟这儿损人,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我他妈的以后混出个模样让你们看看我究竟是牛逼还是傻逼!」
志强竖起大拇指说:「好,我等着。」
十年以后,老五成了企业高管,我是一个租住在城中村的码农,每次有人想组织大学同学会我都拒绝参加,因为没脸见他们。这次志强组织十周年聚会,我内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个人」。
这词儿真狠,冰凉凉的,出事以后大家不再愿意用老七来称呼他,因为心怀愧疚,觉得不安。
大三开学,老七留级了,本来学院给出开除学籍的处分,他爸妈坐长途汽车来到大学,拿土鸡蛋和甲鱼堵住了书记的嘴。虽然是农民,承包了果园和鱼塘的老两口并不算穷,当下交齐老七欠的学费,请书记、副书记、辅导员和几位老师在高粱桥无名居吃了顿奢侈的淮扬菜,开除学籍改成了留级查看,大三开学,老七变成了大二学生。
他爹妈走的时候给我们宿舍搬了箱自家种的苹果,恳请我们帮忙照看独生子,老七却坐在帘子后面玩游戏连声招呼都不打,气得志强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喘气。老五解释说老七得抓紧学习把拉下的课补上,在电脑上学习图形软件没空分心,请老两口谅解,两位老人欣慰地连连点头,掀开帘子看了儿子五分钟,转身背着彩条布包走了。
志强说:「我看不下去,出去刷夜了。」
老二说:「我也去。」
老五坐过来跟我商量,说:「老七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个办法,长此以往人就废了,得想辙把他从床上揪下来。」
我说:「能咋办,把他电源线剪断了?」
老五听了眼睛一亮,说:「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老五却言出必行,也许这就是傻逼和牛逼的区别。
当天晚上我和老五没有去网吧刷夜,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前列腺保健节目,一边在阳台抽烟聊天。十一点零五分,宿舍熄灯了,楼道里响起一片哀嚎,老七的帘子后面还幽幽亮着光,他的 UPS 电源能让电脑多工作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多打一把 1V1,这就是老七的执着。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生气呢。」
老五说:「生气也是好事儿,你看老七一头埋在星际里面,七情六欲都没有了,生气起码还是正常人的反应,要不生气那问题才叫严重了。」
我说:「你准备好剪刀了?」
老五说:「电源线不值钱二十块钱买一大把,我准备把他的机箱电源搞坏,到中关村换个电源一来一回一天时间,好歹让老七出趟宿舍楼。」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发现了。」
老五说:「老七模拟电路从来都没及格过,他看不出来,再说发现了就赔他呗,大不了把我电脑的电源换给他。」
终于帘子后的光消失了。我们望着靠门的上铺,借外面街灯的亮光隐约看到老七的轮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仿佛在脑海中打完刚才的一局游戏,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后脑勺接触枕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吓了我们一跳。
我和老五抽完一整盒都宝香烟,嘴里一股鸟屎味道。校园安静了,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我们不知道老七睡着没,故意打开宿舍门去厕所,来来回回,发出很大声音。帘子后面静悄悄的,既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呼吸的动静。
我说这感觉有点瘆人啊。
老五说:「没事他肯定睡着了,昨天周末不熄灯,他肯定玩了个通宵,今天得补觉了。」
我们蹑手蹑脚走到他床铺底下,捏起帘子一角看里面,十月份天气还热着,床上的人却把被子缠得严严实实,灰绿被单的色泽、味道与滑腻质感让人联想到裹尸布。我盯着老七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法确定他是否还有呼吸,忍不住想伸手探探。
老五轻声说:「他睡着了,你拿手电照着,我开工。」
我从裤兜掏出小手电打开,照着老七的电脑机箱,老五拿根筷子探进机箱电源的散热孔,拨开风扇叶片,挑出一根红色的电线,用剪刀轻轻切断,伸手比划了个「ok」的手势。
我们轻手轻脚回到阳台,关上门点上烟,呼哧呼哧喘气,互相看看都是满头汗。
我说:「这么快就搞定了?」
老五说:「把电源散热风扇的线剪了,明天开机玩游戏没啥问题,时间一长电源发热必烧无疑,而且电源风扇不在 BIOS 监测范围内,主板不会报警,最迟明天中午就能看到老七下床了。」
老五不管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们击掌相庆,用暖壶里半冷不热的水泡桶红烧牛肉面分着吃了,当做庆功宴。
第二天早上去网吧刷夜的兄弟们精神亢奋地冲进宿舍,把打包的杭州小笼包往桌上一扔,嚷着说昨天在浩方遇见一伙 4V4 狂人,肯定也是在哪个网吧包夜的学生,打 Hunters 地图激战两小时本宿舍险胜,对方不服气相约在 Big Game Hunter 富矿图 4V4 决战。
以志强的脾气当然不会让步,这一局打得势均力敌精彩纷呈,从凌晨两点一直打到天光大亮,地图每一寸土地都修满地堡和光炮,航母与飞龙漫天飞舞,计算机被拖得不堪重负嘎嘎作响,画面严重卡顿,双方还在不停圈兵向战场中间 A 过去,谁敢瞧一眼地图中央区域,密集恐惧症能当场发作。
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打拼音说「nimen very lihai,tomorrow jixu lianji!」
对方估计也正处于崩溃边缘,立即回复说「yingxiong like yingxiong,gg,baibai!」
双方握手言和,争先恐后退出业已卡死的游戏。
我叼着牙刷说:「哦,牛逼。」
他们兴高采烈地聊了半小时,突然同时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我坐在阳台抽烟,感觉很紧张。早晨一来电老七就坐起来打开电脑,隔着帘子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只能听见手指高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机箱,我盯着电源风扇的位置,等待着那里火花飞溅冒出滚滚青烟,越等神经越紧张,叼着烟忘了抽,过滤嘴不知何时粘在嘴唇上,两根手指夹着准备弹烟灰,谁知烟纹丝不动,手指从烟屁股一直撸到烟头,滋的一声燎起了泡。我大叫一声麻痹,马上捂住嘴巴伸头去看老七,他的帘子静悄悄一丝波纹也没有。
老五临时有事要出门,走之前跟我说不用一直盯着,什么时候老七电脑坏了,催他出门去修电脑就行。我说:「没问题交给兄弟我吧」。到现在,我后悔了,这活儿太累人,比跟高手 1V1 还紧张。
就这样一直盯到中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上课的好学生陆续回到宿舍楼,志强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阳台对面的二食堂飘来饭香。我烦躁地翻完半本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考虑要不要开机打两局电脑放松一下心情。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慢慢掀开一条缝,老七声音平淡地问:「是不是停电了。」
我说:「没有啊,风扇还转着。」
他说:「知道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老五搞的小动作终于生效了,没有电火花也没有青烟,老七的电源在片刻之前安静地死于高热。我掐灭烟头大步走到他床下,说:「老七是不是你的电脑坏了,你成天在那儿玩游戏很容易把显卡什么的烧掉,要不送到村里检查一下吧。」
老七冷淡地回答说:「用不着。」
我说:「反正电脑都坏了,你下来,一块儿去食堂吃个饭吧,听说今年经管学院新来的漂亮学妹们喜欢到三食堂的回民窗口吃拉面,咱们一起去搭讪,专找俩女生一桌的,要是成了,你一个,我一个;要是成功一半,你先上。」
老七说:「不去。」
我就有点火了,说:「你丫每天在床上窝着是孵蛋呢?人家拿奖学金的拿奖学金,准备考研的准备考研,老五被日企看上去五百强企业实习,我们几个虽然是他妈的废物好歹也混到了大三,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丫自己是什么模样?」
老七在帘子里沉默着。
我提高音量说:「志强那么看重你你一点面子没给人家留,老二好心好意给你带饭你把人家的心扔地上啪的一声摔稀碎,大家是一块儿玩星际的兄弟,玩游戏是为了高兴,就你他妈的玩魔怔了,要是你爸妈现在在这儿准能爬上去大耳光子抽你你信吗?」
「砰」的一声巨响。
起先我以为是灯管炸了,接着老七的 19 寸特丽珑显示器贴着我的鼻尖摔下来砸向地面,轰然溅起漫天玻璃碴。显示器线拽着机箱键盘插座和电脑桌一股脑坠落,我伸出手臂一挡,觉得上半身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踉跄两步跌倒在后面老四的床上。
睡觉的志强他们被响动惊醒,老四把杂物推开扶住我,惊呼说:「你头上流血了。」
我挣开他的手跳起来,指着老七说:「你丫是彻底不顾兄弟情面了是吧,你丫给我滚下来,今天不把你丫脑浆子打出来算我白吃了二十年大米饭。」
老四在后面拽我一把,说:「别叫别叫,你看老七的手。」
我喘着粗气睁眼看,觉得看不清,用胳膊抹一把眼窝,热热的全是血。等看到老七的时候我惊呆了,他半跪在上铺,右手握着拳头,拳头上流着血,中指上有个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把手指连根切断。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楚,嘴角冒着白色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睛像鱼一样凸着,眼球指着我,眼神聚焦在其他地方。
「别提老子的爹娘。」他说:「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千万别提老子的爹娘。老子没有爹娘。」
我们搞坏了老七的电脑,老七用拳头砸破了他珍贵的特丽珑显示器。
这时志强怒吼一声抓住床铺用力一拉,不知从何处而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把整张床扯得倾斜,老七身子一歪跌倒下来,志强双手一捉一放,把老七扛在肩膀,说:「老四留在宿舍通知辅导员,给日本鬼子公司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找到老五,其他人跟我去医院,老二先出去借宿管的三轮车,快快快!」
志强扛着老七跑出房门,我们一窝蜂跟在后面,血滴滴答答沿着志强的胳膊肘流下,楼道里站满了人,我们推搡着围观者说让开让开,人们就跟着往宿舍楼外面跑。
外面阳光刺眼,照得我一阵眩晕。老二推着三轮车冲过来说赶紧上车,老七在志强背上昂起头来,说:「要带老子到哪去?老子刚才那局 1V1 还没打完,三线空投龙骑舞骚扰你们会吗,金甲虫配运输机躲坦克炮轰你们会吗,你们这些傻逼,你们懂得个屁!」
没人听他说话,志强把他平放在三轮车上,掏出条蓝手绢紧紧缠住他的手,众人推车向校医院跑。校医院值班大夫一看这阵势吓了一跳,说:「把人抬进来,留两个帮忙的,其他出去。」
我和志强留在屋里。医生解开手绢,用纱布和酒精棉球擦去伤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伤口,再次吓了一跳,说:「怎么伤得这么严重?骨头血管肌肉神经全部切断,两个指节间只有一层皮连着了,这可怎么缝合?」
话没说完,如喷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伤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够涌出那么多血。老七一直在念叨星际的各种战术名称,说:「现在老子的二基地开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要不是 4D 放狗,靠第一波兵没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筑学防御。」
志强说:「医生你得做点啥,这血出得太吓人了。」
医生说:「我现在只能做紧急止血处理,没法缝合,这手术不是我一个校医院的医生能做得了的,你们赶紧联系大医院接收,别耽误了,一旦组织坏死就彻底完蛋了。」
我和志强着急说:「那哪行,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大医院接收。」
医生只是一个劲摇头,绑紧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纱布裹住伤口。
这时候外面乱糟糟的,老五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说:「正好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老七出事就直接到医务所来了。」
一听这情况,他立刻说:「我去打两个电话联系医院,你们别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证学生证保险证拿上,让辅导员从车队找个车,跟门卫打好招呼。」
老五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没用多久他就联系好了积水潭医院,辅导员和学院副书记此时也乘车来到医院门口,我们合力把老七抬上车放好,关上车门。
志强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坛上,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出虚汗。」
这时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记起自己头上也流了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栽向地面。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唤,我想说:「别吵吵让我睡会儿」,但大概没能说出声来。
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老七之后的事情。学院的桑塔纳轿车把老七拉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医生揭开纱布一看就说伤口太严重了要马上进行手术,由于送医及时,接合手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能保证恢复功能。辅导员在通知单上签了字,老七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做了七个小时,志强他们从午饭时间等到夜幕降临,新闻联播播完了手术室大门才缓缓开启,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说:「手术成功了,幸亏伤口切面比较光滑干净,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积极复健,中指能恢复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强当时就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能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他那个时候变成残废,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鼠标与键盘了。
因为一个月后,手指头还没长好,老七就疯了。
05
自从约定了同学聚会的日期,志强就每天发一条短信过来,内容不外乎是距离毕业十周年聚会还有多少天,建议自觉戒酒准备届时开怀畅饮,想向女神表白请提前拿号排队之类。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条短信,说:「老七现在还在那家医院吗,你上次去看他是什么时候?」
几个小时以后志强才回复,说:「那个谁还在那家医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转院问了他爸妈一声,说一直都没换过病房,还在那个屋子,那张床。」
看到这条短信,我满脑子都塞满了有关老七的记忆。白天在公司稀里糊涂不知干了点啥,晚上坐地铁倒公交回来,在街对面的成都小吃打包个宫保鸡丁盖饭,买了半个西瓜拎上楼。室友没在,不知跟哪个姑娘鬼混去了,我们绝对不带姑娘回家,一来因为屋子太破太脏怕对方笑话,二来叫床声音大了楼下老头会向居委会投诉,因为开音响放日本小电影,我们被居委会大妈训了三四次了。
胡乱吃完盖饭,一边拿勺子舀西瓜吃,一边看电脑上的韩国 KGL 职业联赛的 REP 录像,双方的操作都厉害极了,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我这种废物拍马都赶不上的那种天才。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个,这种感觉以前挺难受的,后来经常在北大清华的校园里走走,听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学生聊聊天,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有些人学习十几年费了半天劲只能考上二流学校凑合毕业找个没啥指望的工作混吃等死,有些人刚会乱爬的时候就会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上小学路上没事干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千位,随便一考就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利坚。
没辙。
老七也是某种天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星际水平究竟有多高,只知道大三上学期他割断手指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他在战网上打过不少次 1V1,一次都没赢过。
我用的是个战绩一般的小号,这样输了也不算太难受,一直以为老七不知道那个名为 XXXXX 的 ID 是何方神圣,直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没去通宵,熄灯后躺在床上闲聊,说起各自的战术风格,志强说:「自己全凭手快,其实没什么大局观;老三则擅长作弊式的小技巧,比如潜伏者卡 bug 死角,把核弹的激光指示点丢在别人冒血的虫巢上。」
我说:「我是个很平均的选手,各种战术都会一点,没有特别专精的,所以也没什么风格可言。」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后面传来一句话,老七说:「这话老子不信,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可吃了一惊。我大学的女朋友叫作小星星,分后以后为纪念她建了 XXXXX 这个小号,就是谢谢小星星的拼音,没想到老七不仅猜出我是谁,还把 ID 背后的意思猜出来了。这以后我在网上见到老七就默默遁走,再不敢跟他单挑,因为这家伙不光星际打得好,还懂心理学。
老七割掉手指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连校长都惊动了,好几个报社的记者跑到校园里来采访,辅导员每天给我们开会宣传记录,说谁敢透露一点消息,一定严肃处分。学院给老七办了一年休学,让彻底他养好伤再来重读大二的课程,医生在病历上明确写着:一个月内保持绝对静止,要恢复全部功能起码需要四到八个月时间。
但短短一周后老七就回到了寝室。他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组装电脑,门一开,我们都愣了。我和老五因为他的事儿觉得良心不安,想凑钱买台新机子赔给他,志强和宿舍其他人一听纷纷表示要凑份子,大伙省吃俭用一人购置了点零件,攒了台配置还不错的机子出来,刚从村里买回零件,准备装好用纸箱打包,让老七带回老家去。
这时老七推开门,说:「老子回来了,刚想到一个新战术,快给老子台电脑用。」
我们呆在那儿,低头看他的手,他中指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手里握着根白萝卜。志强腮帮子动了动,没说出啥话来,老二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医生给你开出院证明了?」
老七说:「要啥出院证明,这两天辅导员没过来,老子趁护士不注意就走了,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物怕这点小屁伤。赶紧开机,我想到个巨牛逼的空投战术,赶紧的。」
我们不敢违抗他,给新机子装好系统安好星际,放在靠门上铺。老四细心,这几天给他收拾床铺换了新床单被套枕套,垃圾扔了五个大塑料袋,老七却对铺位的变化视若无睹,爬上了床,按下开机键,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发表了一句评论,说:「这个显示器有点拖影,影响微操。」
一分钟后 windows 启动的声音传来,他拉上帘子,再次把自己关进星际的世界。
我们面面相觑。
老二说:「这货真的脑子有问题了,指头可是断了啊,换成其他人碰一下都要疼得龇牙咧嘴,他跟没事人似的。我说这倒罢了,大伙都是食指按左键中指按右键,老七手那副模样可怎么握鼠标?」
然而键盘噼啪作响,老七似乎毫无阻碍地开战了。我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往帘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老七的右手以很别扭的姿势向内弯曲,将无名指和小拇指放在鼠标左右键上哒哒点击,我从没见过有能这样灵活地使用这两根手指。我试着叫他,说:「老七你千万注意休息手指愈合最重要,辅导员通知你爸妈了吧,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老七并不回答。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全部感官和精神都集中在 17 寸显示器上面,割断了与真实世界的联系。
他盘腿坐在电脑桌前,穿着大一军训时的迷彩 T 恤,磨破脚后跟的袜子散发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驼着,脖子向前伸,脑袋尽量凑近屏幕,脸上映着闪烁不定红的绿的光。他抿着嘴,嘴角有干掉的白色粉末,头一动不动,眼珠却在眼镜后面滴流乱转扫视屏幕,我觉得他两颗眼球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一颗望向画面中央奔跑的龙骑,一颗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图。
我说:「老七你听我说句话。」
他说:「妈的跟老子来这套。」这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网络那头的对手说的。
老七的眼睛发出了渗人的光,油腻的发梢因激动而起伏不定,他左手像钢琴般在键盘跳跃,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快速点击鼠标,游戏画面以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切换,每个画面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他在这一秒钟内完成建造、分兵、编队、出击、空投和骚扰,不出一点错误,像一台高速流水线作业的工业机器人。
我盯着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中指,鼠标每次轻微挪动都会碰到伤口,那手指不断抽搐着,显然断指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手术一共缝合了一百四十针,这是志强告诉我的,用针线连接的断指被触碰该有多疼,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汗毛耸立,可老七根本不在乎。
我把手放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左眼,老七果然如老二所说般毫无反应,似乎能透过我的手掌看到屏幕。接着我发现他的右眼如变色龙般旋转,捕捉着显示器上的每一个微小像素,这种情景怪异之极,绝不像正常人类能够做出的动作。
我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再看,明明是个二十岁男人坐在床上玩游戏,可哪方面来看都异常之极,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七,而是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
志强问:「情况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老七确实是有点儿入魔了,咱们也算仁至义尽,凑合几天让爸妈接他回老家就算了,别管了。」
志强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自己电脑跟前开始玩游戏,宿舍其他几个人也各自散了。既然事已至此,没人想再多看老七一眼,想起来的时候给他带个饭,平素就当他不存在,反正除了自言自语之外老七并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天晚上老五回到宿舍,说:「跟年纪辅导员聊了聊,辅导员说刚出事就通知了老七的父母,他爹妈着急想过来,开着小面包车去城里的路上撞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对方司机受伤住院,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老家上北京了。得知老七偷跑出院的消息,院长和书记开了个小会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己爱干嘛干嘛,等家人来接他的时候再办休学手续。」
我说:「那老七整天玩游戏,手指头能行吗。」
老五说:「给积水潭医院的大夫打了电话,医生说每隔一天去检查换药,千万不能剧烈活动,伤口要不流血不化脓就不要紧。」
我叼两根都宝点着了,分一根给老五,抽着烟说:「当年一块儿逃课去蓝宇网吧刷夜玩星际,每天瞎乐呵,想想多他妈的简单幸福啊,现在又要找实习又要搞对象又要重修又要看着老七,太累,你说老七怎么就变成这样,为了个游戏至于吗。」
老五望着北京又黑又黄的夜空,说:「一个人一个命,没准这就是老七的命,等他休学回老家呼吸点新鲜空气,每天干干农活,晚上没事玩两把带电脑的 2V2,兴许慢慢就好了。」
我说:「是啊,那就好了。」
没想到我们一语成谶。
06
6 月 30 号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坐在窗边一边看洗头房的小姐站在电线杆前拉客,一边抽完了最后半包黄鹤楼。
室友的鼾声隔着两扇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楼上不知谁家开始娱乐活动,撞击声和压抑的呻吟声隐约传来,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听了两分钟,楼上忽然没动静了,又过几分钟响起男女激烈的吵架声。天边有闷雷轰隆隆滚过,空气又热又潮,快下雨了。
晚饭时间收到志强的短信,他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学校南门大鸭梨烤鸭店,三十人的大包厢已经订好,厨师十二点整开始片鸭子,等六只烤鸭都片好的时候要有人还没到,一律按照缺勤计入平时成绩,酒桌上先自罚三杯。」
知道他是群发的,我没回复。一会儿他又单发一条过来:「中午先一起聚,下午咱们宿舍的单独再聚,去医院你不用准备东西,在学校附近买点带过去就得了。听说那个谁最近状态不错,说不定能跟他连个机,你要还记得怎么玩星际,你上吧。」
我想了想,回:「我在想他最后玩的那局用的是什么地图,一直想不起来。」
志强又消失了很长时间。两个小时后,他回:「Luna。」
果然是 Luna。
Luna 是国内星际 1V1 比较常用的地图,各种族战力比较均衡,四个出生点也没有明显优劣势之分。老七玩的最后一局正是 luna 这张地图,他出生在十一点位置,惯例选择神族,采取了比较激进的双兵营狂热者 Rush 开局,探路农民很顺利找到了五点位置的虫族对手,在基地里晃了几圈,看到对手孵出两条小狗以后撤了出来。很标准的布局阶段,老七没有犯什么错误。
然而这个时刻,他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滚落,眼镜歪斜,双眼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看转,右手无名指哒哒哒哒不停点击鼠标,一股骚臭从身下传来,椅子被尿洇成深褐色。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数字:「1012,1418,2031,2637,2025,狗日的 2640」。那是他脑海中模拟的战局发展,连串数字是双方人口数对比。
这一幕发生在老七切断手指后的第四周。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保持着跟从前一样的生活规律,来电起床,停电睡觉,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玩游戏。期间我们强迫他到医院换了四次药,由于右手一直在运动,伤口愈合很慢,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功能恢复,绝对不能再动弹了。可老七听不进任何人的告诫,一进游戏就状若疯魔,纱布渗出血迹都没反应。
日子一久,没有人愿意再管他。几周过去,他父母终于处理完家务事,准备月底来北京帮他打包行李回家休养,辅导员来宿舍找他谈了一次,老七木然地坐在那里,根本不理睬辅导员的询问或责骂。辅导员愤愤地离开,老七忽然大声喊叫,说:「老子终于碰见可以对战的高手了别跑让老子干死你!」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人探头看一眼。
人就是这样容易习惯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老七一拳打碎显示器切断自己手指这事儿成了传奇,人人都知道 213 寝室有位精神不太正常的星际高手,一开始还有人前来瞻仰,日子久了,就没人再关心,毕竟生活里还有太多比星际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当时一般在浩方游戏平台玩星际,那里比较好找 2V2 或者 4V4 的对手,随时打开频道就有几十个张地图建好等着,加进去很快就能开始。而老七觉得浩方水准太低,建个 1V1 地图,对方看看他的战绩根本不进来,很难找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修改注册表加入了名为 CCUP 的韩国战网,那里有很多韩国职业和半职业选手,老七的战绩在其中稳步上升,胜率越来越高。尽管一直能找到对手打 1V1,但并没有排行榜前列的高手出现,老七渴望证明自己,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高手对战,直到这一天他无意中进入一张单挑地图,看到对手的 ID,发现那正是 CCUP 排名前十的一位韩国职业选手。
老七毫不犹豫地打出「GoGoGo」,对手回复「Good Luck」,游戏开始了。
老七兴奋地浑身颤抖,叫嚷着说:「老子要从这儿开始把韩国高手一个一个都灭掉,让老子的中国 ID 能称霸 CCUP,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当时我和老六在宿舍,听到叫声只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见怪不怪。
几分钟后,老七呆呆地望着屏幕,看对手用机枪兵一个一个拆光了他的所有建筑。他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打字说「GG,Again GoGoGo」,对手也不废话,痛快地开始第二局。老七又输了,接着毫无悬念地连续输掉第三局、第四局。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熄灯时间,我拿出洗脸盆到了点开水准备去水房洗脸,抬头看到老七直挺挺站在宿舍门口,像个灰绿色的幽灵。
我吓了一跳,说:「老七你怎么下来了,电脑出问题了吗?有话好好说可千万别冲动。」
老七说:「老子身上没钱,借我点钱,老子要去网吧。」
当时老四老六和我在宿舍,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还没回来。听到老七这话,我们都觉得非常诧异,自从买了电脑以后他就从未去过蓝宇网吧,因为他觉得网吧电脑破旧,鼠标键盘容易出问题影响状态。
老四说:「借你钱可以,老七你得告诉我们到网吧干啥去。」
老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老子要跟高手单挑,不能打半截停电,快点给我钱,对手已经建好房间等着了!」
我们都听说老七对手的 ID,那是一位在星际争霸韩国 KGL 职业联赛中颇有名气的选手,不由得跟老七一样激动起来,带着他离开宿舍到阔别已久的蓝宇网吧开好机子,老七插上自己的键盘鼠标耳机进入星际,到 CCUP 频道一瞧,韩国人还在 1V1 地图中等待,他立刻点击开始游戏。
我点上烟说:「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老七跟职业高手对战。」
老四说:「没准职业高手背后都是作弊器呢,游戏齿轮之类的。」
游戏开始,我们围在老七身旁看他的屏幕。依旧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左手在键盘上噼啪弹跳,老七右手还是别扭地弯曲着,用无名指和小拇指点击鼠标,他的中指换成薄薄一层纱布包裹,露出青紫色的指甲盖,看起来有点吓人。
短短五分钟后,战斗结束了,我们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战斗在一张很小的双人地图上展开,老七采取了较稳妥的单兵营龙骑攀科技路线,依靠优秀的建筑学和微操能力,他极少在前期吃亏,没想到对手单重工出了四辆布雷车,以精准到令人恐惧的操作击杀了老七的四只龙骑,强拆堵路建筑,当地雷在老七的矿区炸开,他打出 GG 退出游戏,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挑。
老七输了。老七坐在电脑前,身上蒸腾出酸酸的热气,嘴角紧紧抿着,头发一缕一缕垂在鬓角。
我们在旁边说:「输了就输了,谁让对手是打职业比赛的呢,结账下机回去睡觉得了。」
老七并不看我们,口中喃喃说:「老子居然会输,老子可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老子绝对不能输!」他在私聊频道里打出一长串汉语拼音,要求对方不要逃跑,继续跟他单挑,韩国人不知看懂没有,回复一个 ok,再次建立了 1V1 地图。
于是老七输了第六局,接着是第七局,第八局。这时就算以我的水平也能看出老七跟韩国人之间有着绝对实力的差距,对方在操作、战术和大局观等各方面全面碾压,若不出现致命失误,老七几乎没有胜利的机会。第八局打得非常憋屈,老七的每次空投都被对手预料到,每个考验微操的小战场都会吃亏,每回拓展分基地都被重重阻挠,只能以单矿维持生产,直至经济枯竭,我能感到是对手在有意玩弄老七,以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强大,就像逮住耗子的猫松开爪子让猎物仓皇逃跑,无论跑得多快都无法远离危险,随时可能被一口咬穿头颅。
游戏结束,老七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不动不说话。
我说:「韩国鬼子太他妈欺负人了,咱不打了,走吧。」说着话伸手去拉他的鼠标线。
老七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发出吓人的响声,他说:「别动老子的鼠标键盘,老子已经想到怎么对付他了,再打一局老子一定会赢!」
我看他右手的纱布慢慢渗出血来,指甲盖变得愈发青肿,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自残的举动,只能退后一步,一面看着,一面打发老四打电话去找老五和志强过来。
第九局是空战地图,足足打了四十分钟时间,这是老七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战斗,海盗船与飞龙在地图的每一个角落交火,战线犬牙交错,双方都耗尽了三块矿区的所有资源。最后韩国人获得胜利,因为开分矿稍早,占了半队飞龙的便宜。
这局打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半,蓝宇网吧里只有一帮咋咋呼呼打 CS 的大一学弟,老五和志强没法赶过来,老六熬不住趴在旁边桌上睡了,韩国人打字问:「sleep?」
老七立刻回复:「no sleep,gogogo。」
对手说:「ok,good luck。」
第十局开始,超大八人地图的黑屋游戏,韩国人似乎想用各种办法展示自己的强大,告诉互联网彼端这个心高气傲的中国人谁才是胜利者。老七身上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已经一个礼拜没换过,浸在汗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右手纱布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他不停用衣袖擦去鼠标垫上的血痕。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是怎样,如果更敏感一点,应该能察觉老七比平时更加焦躁、更游离于现实之外,这是危险的信号,但身处蓝宇网吧的我缺乏那种观察力,没能对老七的状态做出正确判断。
半个小时后,老七输掉了第十局。没有休息时间,第十一局紧接着开始,这是一张容易防守的富矿图,双方防御性开局,很快到达人口上限,接下来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一边争夺资源一边攀升科技,许多在平常战斗中不会用到的兵种和魔法相继出现,老七的手速变得更快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密如雨点,他的专注力达到顶峰,整个人与显示器牢牢锁定在一起,十七英寸之外的世界他看不到,正如他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对别人的触碰都毫无知觉。
网吧管理员到卫生间上厕所,回来路过停下来看了两眼,惊讶地说:「这不是当年 BlueFan 服务器上的那位高手吗,213 宿舍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学长吗。」
他说:「是啊 BlueFan 战网就是我架起来的,今年大四没事干到网吧打工,当年那场单挑作为裁判全程目睹,非常感动,那之后没空管理,战网关闭了,没想到今天又能碰见故人。」
他和我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说:「不对我认错人了,这不是当年 213 宿舍的那位天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双手揣兜,叼着烟转身走了。
第十一局结束,老七的防线被雷兽、小狗、女皇和蝎子组成的混合部队冲垮,他打出了 gg。
时间已是凌晨五点,网吧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抽着烟坐在老七背后,看他身体慢慢绷紧,像一张过分用力拉开的弓。
我说:「算了吧老七,你赢不了的。」
他忽然用牙咬住右手中指的绷带,用力把纱布扯了下来。那根青紫的手指暴露于空气中,一圈细密的缝合痕迹像个戒指套在指节上,血正从缝合处渗出来。他甩甩手活动手指,断掉的中指只能稍微上下移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但这对老七来说已经够了。
他恢复了食指中指握鼠标的姿势,伸长脖子望着屏幕,在聊天频道里打出「last game」。对方回复说:「okey,final round,good luck。」
我说:「老七你疯了?」
老七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跟我有正面的眼神接触。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第十二局开始,Luna 地图,双兵营开局。最开始他点击鼠标的动作还不熟练,每一次中指敲击都伴随着身体的颤抖,我知道他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几分钟后动作变得灵活起来,老七找到了最佳的竞技状态。
他满头汗水,嘴唇干裂,因为没空上厕所刚刚尿湿了自己的裤裆,可我能看出他喜欢自己现在的姿态,一个坐在黑网吧廉价电脑椅上的二十岁肮脏男人,一个全身心投入于钟爱游戏之中的求道者,一个被大学踢出门外、刚尿在椅子上的社会渣滓,一颗为胜利可以付出一切的争胜之心,我能体会到他的愚蠢与执着,他的卑微和伟大,他全部光辉都在此刻燃烧的热烈人生。
我听见他用疼痛和兴奋大声喊着: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啊!
他的手速一定超过了 500apm,我看不清鼠标在屏幕上的运动轨迹,只看到每个农民都运行在最高效的路径,每个兵营都在全负荷运转,每队士兵都出现在最恰当的地点,每一次走位、每一次分兵、每一次克隆操作都如教科书般经典。双方兵力开始第一次接触,狂战士的双刀在刺蛇身上溅起雪亮的等离子火花,我的脸上忽然一热,伸手去摸,是一点殷红的鲜血,为了全力操作部队老七的手速进一步提高了,受伤的中指舞出虚影,键盘与鼠标的轻响奏出一曲激奋的歌。
我说:「老七加油啊,你一定要赢,一定会赢!」
一队半的狂战士与两对半的小狗、刺蛇混合编队正面碰撞,队形每秒钟都在改变,红血的士兵被拉到队伍外围,护盾充盈的战士突入中央,包围与反包围,突破与反突破,战斗瞬息万变,这是我见过最高水准的正面作战。一时间看不出是哪方占据优势,刚生产出来的士兵立刻投入战斗,双方在地图中央不停绞杀,同时偷袭部队各从左右绕过,老七与对手同时展开三线操作,在主基地与分基地互相攻防。
我忽然理解了他们沉迷于星际的理由,这无疑是一场纵横捭阖的棋局,比象棋更加诡谲多变,比围棋更加残酷血腥。狂徒化烟飘散,刺蛇沦为肉泥,尸体在战场堆积,老七手指弹动键鼠的速度已经超出我的视力,化成一片虚影,我的烟头掉在裤子上,才发现太专注于眼前战况,整支烟没抽一口就已经烧完。
老七忽然大叫一声。
或许是手指的疼痛超出极限,一名狂战士走位出现问题径直冲进刺蛇的口袋阵,立刻被对手消灭。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倾倒,微小损失逐渐化为灾难性的连锁,战线开始向老七基地的方向推进,越来越多的刺蛇和潜伏者涌现,老七被迫收缩防线,积攒兵力准备一波反击,这孤注一掷的反击若能成功,便是胜利,若失败,就是灭亡。
我看到四名光明圣堂武士出现在队伍里,不由得握紧拳头,这可能是反败为胜的关键。
第一个闪电出现在刺蛇群中,对手的队伍出现慌乱,战阵出现一个缺口。老七的大部队趁机倾巢而出与虫族展开正面碰撞,四队刺蛇与潜伏者展开队形准备齐射,就在这时,四名圣堂武士同时动了,四个闪电拼合成一个矩形的巨大闪电网,将大片刺蛇笼罩其中,紧接着第二个闪电网落在敌人头上,前后相差不过两秒钟。
双重闪电矩阵!这是老七最引以为傲的操作,以他梦想中的完美形态出现在战场之中。
但就像未卜先知,刺蛇的队形改变了两次,准确地躲开了两个闪电网,只有六七只刺蛇化为血水。没有第二次机会,刺蛇的准确点射将圣堂武士消灭,潜伏者埋入地面,虫族远程部队的威力在此刻展现,老七的狂热者一个接一个消失于酸液之中,随着两名执政官的覆灭,神族的阵型瓦解了,虫族大部队碾过数十名士兵的尸体冲向第二分基地,摧毁了老七的经济命脉。
这次老七没有主动打出 gg,他坐在那里,看着对手将自己的建筑物一个接一个摧毁,直到最后一个水晶塔在酸液中爆裂,画面一暗,游戏彻底结束。
我的心脏还在嘣嘣直跳,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战斗。窗外阳光柔柔地洒进来,照亮熟睡者们的后脑勺,灰尘在光柱中飘起,蓝宇网吧迎来又一个平静而疲惫的清晨。
我说:「老七,我服了你了,你做的是对的,你能成为职业选手,肯定行。等你爸妈来了我跟他们解释,你放心。」
老七不说话。
我说:「就到这儿吧,韩国人是厉害,但你也一点儿不差,咱们回宿舍补个觉,以后还当好兄弟。」
老七不说话。
我说:「老七你别生气了。」说着话伸手拍他的肩膀,感觉在拍一块僵硬的木头。我凑过去看,发现老七的目光凝在 Game Over 的画面上一动不动。
我说:「老七。」
我替他按下 Enter 键返回战网大厅,韩国人留下几个字就下线了,他说:「Good Game My Friend,Good Game。」
我说:「老七你看韩国人说你打得好呢,你打的确实好。手疼吧,咱们先去趟医院。」
这时候旁边老四醒了,惊叫一声说不对,老七出问题了。我才注意到老七的模样,他双眼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球一样,嘴巴微微张着,露出泛黄外凸的牙齿,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边。我抓住他双肩摇晃,他的脑袋随之晃动,似乎脖子上支撑着的只是个没有重量的空壳。
老四说:「他不喘气了,老七不喘气了!」
我发现他的胸膛果然没有起伏,赶紧把他放倒在地,凭借体育课学到的些微急救知识给他按压胸腔。
他这绷得太紧的弓放出一支穿云裂石的箭,然后就「砰」的一声崩断了,一直以来精神并不稳定,老七的脑子里早埋下了定时炸弹,他在战局崩溃的时刻崩溃了,也或者是在彻底认输的时刻放下了担子,放下自己笃定信赖的一切。
网吧里的所有人围绕在身边,我给他做着急救,一下,两下。救护车的声音非常遥远,被防盗栏割碎的阳光毫无温度,蓝宇网吧的气味和颜色在时间中消褪,我看见老七的脸随着按压动作左右偏摆着,像摇头否定着什么东西。直到一切越来越远。
对那名职业选手来说,或许是跟一位陌生的玩家打了几局有趣的对战而已,但这几局有趣的对战对老七来说,就是整个人生。
他输了。
07
7 月 1 日终于还是没下雨,是个闷热的太阳天。
中午十二点整,我走进学校南门的大鸭梨烤鸭店,这里与十年前同样喧闹闷热,充斥着廉价烤鸭的油脂味道。3 号包厢里面只坐了寥寥几个人,看见我进门,都站起来欢迎,我认识其中一两个,却叫不上名字:其余的大概眼熟,不能确定是不是同学。
师傅推着小车进来开始片烤鸭,刀子从鸭子的皮下组织划过,带着黄澄澄脂肪的鸭皮脱落,被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捏起,放进水渍未干的白磁盘。
志强走了进来,笑着说:「召集人反而来晚了,待会儿自罚三杯。」
我觉得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他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什么都没说。
人陆续来到,213 宿舍的兄弟们来了四五个,老二毕业后卖保险业务特别忙,基本上跟大家断了联系,这次也没能出席。老六学习不太好,到最后没能拿到毕业证,回老家找关系当了个初中老师,山高路远,也就没回来。兄弟见面自然唏嘘,谈起当年情谊觉得激动,可中间横亘着老七,总是无法痛快交谈。
这顿饭跟所有的同学会一样冗长无趣,有钱的炫耀车钥匙和名表,有权的打电话让司机拿酒来,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妇,当年躲在角落没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 IT 企业年度选美冠军。吃吃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点才终于结束,大家寒暄之后各自离开,钻出大鸭梨的旋转门各奔东西,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们几个坐在那儿抽着芙蓉王,觉得百无聊赖,志强说:「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们去看那个谁吧,东西我买好了。」
老五刚结账回来,把信用卡放进钱包,说:「我没怎么喝酒坐我的车去吧,我带着笔记本呢。」
我们离开饭店,走到一辆新款奔驰轿车前,默默地掐灭烟头。车子开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到了积水潭医院,这里跟十年前也没什么变化,人们拥挤在候诊大厅,号贩子钻来钻去,空气中一股臭脚丫子味道。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我觉得很紧张,看其他人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我们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志强握起拳头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说已经按家人的吩咐给准备好了,病人父母现在不在北京,有什么事儿到护士站找她,等完事了叫她来收拾东西,病人目前比较稳定,但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的情绪。我们道谢之后进屋,关闭病房的门。
老七坐在病床上,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电脑没开机,他望着黑屏幕里面的自己,嘴里喃喃念着数字:「1213,1518,2029……」
志强说:「老七啊,我们来看你了。」说完话,鼻子就红了。
我不想看这个画面,抽出床头的病历本翻着。
非器质性精神障碍……急性发作,精神分裂症。自闭,人格不完整,认知障碍,持久性妄想型精神障碍。精神残疾。
治疗方案……奥氮平效果不佳,氯氮平。
观察报告……无害。对外界刺激无反应,妄想……星际争霸电子游戏,持续在打游戏的妄想,周期性,无休止。
志强说:「老七啊,每次来看你都得陪你打一把,这次你们俩打,我们看着。」
我回头看,老五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拉根网线,把笔记本和病床上的台式机连在一起,打开两台电脑。志强搬把椅子,说:「坐下吧,你陪老七打一把星际,让他高兴高兴。」
我说:「行。」
进入熟悉的星际争霸画面,选择 UDP 联机,建立主机,一切跟当年在学校机房里做过的一样。时光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十几年都没有半点重量。
老七被送到医院救活了,但是彻底疯了。
他没法再回到现实世界,一直沉浸在那局输掉的游戏当中,或许在他的脑子里那局 1V1 一直没有打完,他的闪电矩阵一次又一次降临在对手的刺蛇头上。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他会吃东西喝水排便,可那只是为了妄想中的那句游戏而进行的必要准备,他分不清是在现实中吃掉一个馒头,还是在蓝宇网吧的昏暗灯光下吃完一碗冷掉的泡面。
作为辅助治疗的手段,医生会让他偶尔使用电脑打一把星际,他会郑重其事地跟电脑打一场 1V1,但并不是交流,只是身体的自然动作,因为每一个操作都深入骨髓。他会输给电脑,只为了反复练习一名狂战士的分兵操作,拉出队伍,放回去,拉出队伍,放回去,乐此不疲。
画面显示:lao7 加入了游戏。
我点击开始,5,4,3,2,1。Luna 地图,1V1,我出生在 11 点位置,神族,双兵营开局,派农民探路,发现老七在 5 点钟位置,虫族。他依旧很厉害,我们很快在地图中央展开激战,狂战士与刺蛇壮烈赴死,建造,死亡,建造,死亡。
我转头看老七的脸,一张消瘦的平静的脸庞,眼珠依旧凝固着全无神采,因为疏于剃须,脸上长满黑黄的胡茬。我指挥士兵冲向前方,忽然想起老七说过的一句话来: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老七能认出我来吗?
正在这时,滴滴一声轻响,星际的公共聊天窗口出现一行汉语拼音:nihao。
我随手回复:nihao。
紧接着醒悟过来,这个服务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在网线这端,他在网线那端。我僵硬地扭过头看其他兄弟,他们都围在老七周围,因为老七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击。
老七:haojiubujian。
我:haojiubujian。
志强用手捂住脸,老五扭头看窗外。我看到老七的右手挪动鼠标,断掉一节的中指艰难点击右键。我的分基地正在遭遇攻击。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记得我了?
老七:我是谁。
我:你是老七,我们宿舍的老七。
老七:我们在干什么?
我:我们在连星际啊。
老七:我们为什么要连星际?
我:因为你喜欢星际。
老七:你不喜欢吗。
我:我喜欢。
老七:有我喜欢吗。
我:一样喜欢。
屋里很热,吊扇慢慢转动,一颗梨子在托盘里腐烂。我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知这段对话是真的在眼前的游戏里发生,还是我这段毫无重量感的时光里的一段乱码。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是问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回答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就是我啊。
老七的眼球似乎转动了,向我望了一眼,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老七:我是老七。
我说:是的。
老七:你是老几。
我说:你应该知道的。
老七:老子都知道。老大是志强,山东大汉,老子喜欢他。老二是河北人,爱钱,喜欢钻研买卖,老子喜欢他。老三湖北人,会作弊,喜欢占小便宜,老子还是喜欢他。老四黑龙江人,个子高,胆小,老子喜欢他。老五北京人,啥都会,啥都能干得好,老子当然喜欢他。老六云南人,彝族话说的比普通话利索,考试永远考不好,老子照样喜欢他。我是老七,山西人,说话口音老被你们嘲笑,梦里说着一嘴流利的京片子,我知道他们也喜欢老子我。
我:对,我们都是兄弟。
老七: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想,愣住了。
我是谁?我的记忆里有每个兄弟的影子,但偏偏没有自己的,213 宿舍七兄弟,明明没有第八个人,为什么我会在其中经历一切?我分明记得志强搂着我的肩膀叫兄弟,和老二一起刷夜,让老三帮忙准备小抄,跟老四打篮球,陪老五泡妞,听老六唱山歌,跟老七单挑星际 1V1,我不是其中一份子,……我是谁?
我:我是谁。
老七:老子懂了,你就是老子我。
我:你说什么?
老七:老子一直在原地没有动,太久了,没法玩星际,难受得快要死掉,所以就有了你。
我:我不懂。
老七:我懂了。老子不能动,所以你替老子长大了,毕业了,工作了,看了世上的景色,亲了漂亮的姑娘,吃了好吃的东西,喝了美酒,玩了很多年的游戏。有多少年了。
我:毕业十年了。
老七:十几年了,值了。
我:我还是不懂。
老七:我懂了。你就是我,老子在脑袋里造出来的我,老子被星际困住了,所以有了你。我记得的所有事情,都成了你记得的事情,你要把我记得的事情重演一遍,像看电影一样看,所以就不能扮演我。你扮演所有兄弟的角色,把记忆编得圆满了,你是志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也是老子我。
我:我大概明白了。
我大概明白了。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志强他们的动作凝固了,像室内的空气忽然结成了胶冻,仔细看去,一切都在慢慢模糊。外面阳光散漫,城市还是那副模样,但远方的楼与云都是写意的,根本不具有任何细节。
我知道为何这个城市十年间没有任何变化,那是因为我经历的一切来自于老七的记忆,老七不会记得未曾出现于这世上的事物。
所以我们用着十年前的手机,住着十年前的楼房,吃着十年前的饭菜,坐着十年前的汽车,用十年前的方式上网玩游戏。时光确实没有重量,因为时光本身是一个假象。
我从第三者的角度重历了老七的故事,在漫长时光中慢慢思索,想通了有关星际的一切答案,那无关正确与错误,只是一时一地、一人一刻的选择。
老七没有错,其他人也没有错,如果看起来错了,只是时光太短,没能让分歧痊愈弥合。
所以一切也该结束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轻飘飘的幻象,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过去,和那些未曾发生的未来。
我转向老七,老七也望着我。我闭上眼再睁开,眼皮变得非常沉重,天旋地转,时光破碎,我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旅行。
08
我睁开眼睛,脸上一热,那是志强的一滴眼泪。
「你们挤这么紧,是要闷死老子啊。」我说。
□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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