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谈 | 年终特辑科幻金字塔:一个异托邦社会里的管制术

评·谈 | 年终特辑科幻金字塔:一个异托邦社会里的管制术 by ICV MKT

评

谈

年终特辑

科幻金字塔：

一个异托邦社会里的管制术

生存还是毁灭，

这个问题,在科技升华中的答案是：

科技是光的创造者。

在科技崇拜的《圣经·创世纪》里，

科技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answered in terms of the technological sublime: technology is the creator of light. In the Genesis of the cult of technology, the technology is saying: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

作者 Walden，名字取自瓦尔登湖。

因为福柯转到IC专业，在这里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永远在找下一个思想家，下一本书，和下一个灵感。

在评·谈的年度特辑中，ICV MKT的镜头将交给Walden。

跟随他的视角，您将用现代哲学的眼光，重新审视金字塔奇观和古埃及的历史和神话。

导入

Haraway 说：“思想本身就是求真的技术”。人们对技术的思考将技术的范围延展至了‘习惯’（Habitus）——固化的行为模式，特定的行为方式——直到这些辅助思考的思想本身也被技术化了，毕竟它们就是人用以思考的工具。

因此，思想的考古学，福柯早就开始的事业，意义非凡，这种考古照亮了思想的模式，或者，用福柯的术语，知识形（episteme）。现代的思想里，也许流淌着古老的血脉。思想在成为概念之前，就已经被实践过了。比如，很难找到一个比古埃及更好的例子来说明福柯的新概念“管制术”（governmentality），法老统治古埃及人的时间，要比任何一个文明的任何一个统治者统治的时候都要长。相较而言，要理解金字塔，就得把它视为古埃及各种语境（discourses）的聚合体（assemblage）（注：聚合体（assemblage）是Deleuze 和Guattari提出的用于做结构分析的模型）。然而，正如媒体考古学（media archeology），这种怀旧情结是具有批判性的。对思想的考古既非怀古伤今，也非讴歌进步，而是“挖掘过去以求理解当下和未来。”。新兴的思想重述古老的行为，因此，对这些原型的探索也许能展现出他们的优点和局限。

因此，我选择金字塔作为我的分析案例，来探索围绕科技产生的种种概念和辩论。这篇文章要论证，在聚合体的视角下，金字塔即使是一个科幻（techno-fantasy），却通过将管制术运用在一个异托邦社会（heterotopic society）里，缓解了古埃及人生存的焦虑（sense of precarity）。第一章是对金字塔应运而生的异托邦领域（heterotopic territory）的分析。第二章会先批判金字塔的科幻性（techno-fantasy），源于化身（embodiment）机制的缺陷，其次会解释这种幻想的心理成因。第三章将会展现管制术如何被运用在这个金字塔造就的异托邦社会里。

第一章：

异托邦领域

聚合体囊括“物质集合”（machinic assemblage）与“会话集合”（collective assemblage of enunciation），它既是一个物质星系，又是一个符号体系。因此，聚合体的力量（agency）被分散到了它的所有物理、符号成分里，表现为一种分散的合力（distributive agency）。聚集体视野里的金字塔，不只是一堆巨石，而是对古埃及各种语境（discourses）的映射：君权神授的信念，木乃伊的神话，北极星的寓意。在Livesey和Wise看来，聚合体能创造自己的领地（territory），这即指他们所占据的空间，也指那些构建和解构空间的力量，这是聚合体的竖轴(the vertical axis of assemblage)，占领（territorialization）和撤退（deterritorailization）。在建筑中，占领和撤退表现为闭关锁国（territorial-enclouse）和战略转移（deterritorializing-movements）。前者强调建筑的自主性（autonomy），独立于文化背景；而后者意味着它的依附性（heteronomy），无法脱离大环境，与其他非建筑元素紧密相连。在金字塔这个聚合体中，它所创造的领域是一个异托邦（heterotopia）。具体而言，它属于福柯所言的危机异托邦（crisis heterotopia），是为那些处于危机中的人所准备的专属区域，圣域，或禁区。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是为他们的死亡危机所准备的。

在古埃及，统治者被视为神王，是荷鲁斯神在人间的化身和无尽转世，因此他的神性和权威自然给金字塔笼上了一层神圣和特权感。总的来说，相较于乌托邦，不存在的地方而言，异托邦被定义为他乡的化身（the embodiment of otherness）。根据福柯的理论，即使异托邦是可以在现实中定位的，但他们完全不同于其他区域。这层异邦色彩似乎意味着异托邦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度，不会发生迁徙deterritorializing-movements）。这种对解构（decoding）的抵抗被Decacauter 和 Dehaene视为异托邦的特性，他们认为，异托邦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地域，一个对时间的暂停，一个对常规（normality）的打破。（金字塔以不朽的姿态暂停了时间的流逝，以宏伟的规模打破了建筑常规。然而，Faubion认为，异托邦不是他（other）乡，只是不一样（different）的地方。

这不仅体现在词源和翻译上，Faubion还发现，福柯所认定的那些异托邦并没跟常规区域彻底决裂，他们改造并暂停了常规，但没有湮灭常规，金字塔的不朽和不可逾越也不过是个比喻而非现实。无论如何抗拒，异托邦是可以被解构（decoded）的，这一点也反映在了异托邦的第二个原则里：一个特定异托邦的力量会随文化而变化。这种可变性（changeability）指向了聚合体的构造与解构原理：聚合体的力量基于它的文化背景。

纵观历史，金字塔的力量确实在随文化变化而改变，从法老的陵墓变成埃及旅游业的象征，在他们自己的时代，他们的力量就已经是多样的了。就对后世的信仰而言，金字塔助帝王复活。作为一个政治口号，金字塔是绝对权威的体现。用在社会治安上，金字塔雇用了大量的劳动力，尤其是在尼罗河泛滥期间。这种多重力量（agentic plurality）与异托邦原则是相悖的，正如福柯说：“每个异托邦在其社会中的有一个确定的功能。”且Decauter 和 Dehaene认为，异托邦的力量在它们跟现实彻底划清界限的时候达到峰值，经济和政治元素对异托邦而言是外来者，因为他们属于常规元素。以此观之，金字塔在作用于后世的时候造就（territorialize）了异托邦，那时它打破了传统的时间，在辅佐法老政权和维护社会稳定时解构（deterritoralize）了异托邦，因为它沾上了常规元素。

除了打破时间以外，还有一个异托邦原则是封闭了异托邦的：进入异托邦的条件性（conditional entrance）。对于古埃及人来说，后世的永恒需要木乃伊，通过这个仪式，身体的形象能被保存下来，这样灵魂才能回到身体里获得滋养，且身体会被蜷缩成一个胚胎的形状，以象征再生。在论及进入异托邦的条件时，福柯特别提到了宗教上和卫生上的净化仪式。木乃伊就是这样的一个仪式，它对后世的关心让它具有宗教性，对身体的保存使它考虑卫生，然而，这些技术，无论是作为复活引擎（resurrection-engines）的金字塔，还是作为灵魂ID的木乃伊，虽符合埃及人的世界观，却会被Ihde批判为科幻（techno-fantasy）和残缺的化身机制（inadequate embodiment）。

第二章：

科幻与其心理

化身机制（embodiment）意思是对人类官能的再现，科幻（techno-fantasy）指那种将幻想型化身（embodiment fantasy）与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想象原型。通过揭露它们各自化身机制中的缺陷，Ihde 将柏拉图的洞穴，笛卡尔的照相馆，以及黑客帝国里虚拟现实的尝试批判为科幻。柏拉图的囚犯们只要转个头，看到他们背后的火，就能知道他们被监禁了，照相馆中的观察者也可以找到照相孔，

黑客帝国中的人也可以断电，以逃离那个虚拟世界。同样的，木乃伊的化身机制也是有局限的。即使身体的模样能被保存下来，灵魂认得出来，木乃伊的制作却是以肢解为前提的。因此，在这些异托邦中被暂停的常规，是人正常情况下，完整的化身状态。Ihde认为，这些对常规的暂停之所以能成功，在于这些化身机制同时还是知识引擎（epistemology engines），提前限定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柏拉图的洞穴把囚犯们的视野锁死在了墙面的阴影上，笛卡尔的照相馆阻止了观察者们往外看，黑客帝国假设形象能代替现实。在木乃伊里，启动这个引擎的“欺骗代码”（cheat code）（注：‘欺骗代码’是Ihde造的词汇，意指那个能分清现实和虚幻的位置。）是被当时的语境

（discourses），奥西里斯神话所编写（codify）的，奥西里斯是古埃及掌管死亡和后世的神，他曾被肢解并重组成了第一个木乃伊。因此，肢解自然而然在奥西里斯教义里找到了理由。正如Roland Barthes所言，神话带历史重回（reterritorialize）自然。

Ihde批判科幻，强调科技是用来创造的，不是幻想的，而Eric 指出，发明和想象本就休戚相关。Eric着重于科技升华（technological transcendence），虽然这也是一种科幻，但它强调的是用科技来实现升华型幻想，比如不朽和神性。举个例子，十三世纪修道院里的大钟就连接了人间的事物和神圣的秩序。以此类比，金字塔作为法老，人间的神的陵墓，也调解（mediate）了天上人间。

这种调解能力也是一个异托邦的特性。Decauter 和Dehaene 把异托邦（heterotopia）称作“调解的空间”，正如剧院调解了虚拟和现实，墓地调解了死和生，神庙调解了神和人。这样个调解性是异托邦的最后一个原则：异托邦对其他正常空间的影响。极端表现为虚化（illusionize）和弥补（compensate）。在福柯的论述里，虚幻和弥补是两极。然而在科技升华的逻辑里，二者在弥补机械（compensatory machine）那里合二为一，成了一个想象媒体（imaginary media）。

这个科技和想象的悖论能在聚合体的竖轴上和谐共存，这根轴反映了聚合体的物质性（material）和表达性（expressive），即是个物质的星系，又一个符号的体系。以想象媒体的视角观之，异托邦是对乌托邦的实现，尤其是考虑它是对现实的弥补（compensation）的时候。虽然Eric对当代人在超脱幻想的驱动下对科技的过热投资冷眼旁观，他却同情这种渴望超脱的心理，他为爱迪生辩护：当爱迪生尝试给死人打电话的时候，他并不疯癫，只是绝望。生存本就是危机四伏，暗流涌动（precarious），而人又那么脆弱（vulnerable），依赖他人（dependent），可哀可叹（grievable）。正是这种危机感激发了爱迪生和古埃及人对升华绝望地渴望。Burke对于福乐（delight）的思考，也许能解读这种生存焦虑和科技升华（technological sublime）之间的关联。Burke认为，福乐（delight）源于剥夺（privation）和恐惧（horror）的互动。存在焦虑始于对光的剥夺（the privation of light）——光隐喻生命的本质——久而久之就恶化成了恐惧。反之，福乐，生命的升华，在于光的复兴。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在科技升华中的答案是：科技是光的创造者。在科技崇拜的创世纪（Genesis）里，科技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科技决定主义（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社会变革取决于科技发展。作为升华模式中的一种，Burke提到了到了社会（society）与孤独（solitude）之间的互动。孤独是对社会的剥夺，这种恐惧要通过社交来获得安慰。要缓解这个身份焦虑（anxiety of identity），创造归属感，想象媒体又要演绎自我技术（technologies of self）和权力技术（technologies of power）的角色。

第三章：

异托邦社会（heterotopic society）中的管制术（governmentality）

根据福柯的理论，自我技术（self-technology）指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和照顾，而权力技术（power-technology）关心的是如何统治；二者合而为一，就是管制术（governmentality）。管制术集之前所论及的一切之大成，是它们的聚合体。Buchanan认为Deleuze和Guattari的聚合体概念回应了福柯的权力和管制术理论。知识引擎催生意识形态（ideology），后者则以真理的模样使得权力结构（power-structure）显得合理。Decauter和Dehaene将异托邦在政治上描述为区别于正统的，潜在的政治力量。根植在金字塔聚合体中，管制术表现为一个异托邦社会

（heterotopic society）

作为一个“会话集成的政权”（“collective regime of enunciation）和一个知识引擎，金字塔的管制术是让古埃及人相信君权神授（the ideology of divine kingship）。作为一个形成于每年尼罗河泛滥时的异托邦社会（heterotopic society），胡夫金字塔数十年来每年聚集四千余人。这些人被分化（hierarchize）为专业的采石工，监察员，工程师，工匠，和工人，小组合作，竞争以谋升职。

然而，Decauter and Dehaene却把异托邦称作 “假日建筑”（architecture of holiday）和“游戏空间”（space of play）。前者指示异托邦（heterotopia）的时空性（time-spatial character），他们是假日的结晶，是区别于日常生活的“自由时间，休憩和安宁”。后者意指异托邦活动（heterotopic activity）应该像玩游戏一样，是不同于工作和劳苦的“自由行为”。这些描述惹人怀疑到底建金字塔——“在飞沙走石里，搬每块重达一吨以上的砖，砖

面反光耀眼，周遭是叮当作响的榔头，成群的苍蝇和汗臭。”——有什么假日氛围和玩乐在里面。这正是一个围绕金字塔产生的著名辩论：它到底是一项人人庆祝的国民事业还是全民奴役？筋骨疲劳非人所愿，然而如果法老真的是“人和神之间惟一的主宰，秩序的维护者，埃及持续稳定与繁荣的保障”就像金字塔聚合体所寓意的那样，工人们也兴许会感到荣幸和安慰。

作为一个符号系统，金字塔已经成为了一个媒体，一个知识引擎。这个金字塔媒体创造了一个无感地带（anaesthetic field），防止着埃及人产生其他的世界观。根据Vogl的理论，媒体所展现的视野（field of visibility），是以其结构里的蒙蔽性（constitutive invisibility）为代价的。当伽利略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肉眼所不能见的星空时，他同时也被这台光学仪器的内在局限所蒙蔽着。同理，当古埃及人通过金字塔感受到君权神授时，民主也就隐藏了起来。此外，这种隐蔽性（invisibility）本身是隐蔽的。通过逆反自然感官（denature sense），媒体把自己自然化（naturalise）了，变得无感（anaesthetic）了。“人成立他们自己工具的工具。”梭罗感叹到。Vogl进一步论述，媒体将视野科技化，导致眼见不一定为实，科技视野也不一定为虚，由此媒体就变得和眼睛不可见了。由自我放逐，媒体升华为知识引擎，推动了知识型（episteme）——一切语境的根本框架。

在金字塔的语义政权（discursive regime）里，正是它们的战略转（deterritorailising-movements），它们与常规的结合，虽有损异邦性，却完善了聚合体的本性，辅佐这个聚合的话语政权。金字塔朝向北极星而建，因为它们是夜空中惟一永远明亮的星。“一个在大宇宙秩序中的永恒。”通过金字塔，埃及人们把永远闪耀的北极星视作法老永恒的象征与缘由。通过金字塔，星星的自然性（naturalness）将法老统治的人为性（artificiality）自然化（naturalise）了。臣服于环境，于非建筑元素建立起联系，金字塔隐藏了自己，解构了自己，把自己融入了无感地带，融入了自然。他们是Roland Barthes所言的神话，自然而然地讴歌吾皇万岁，君权神授。

此外，媒体还会引起'自视'（selfreferentiality）。“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尼采说。感受者通过媒体感受到的，不只是被感受到的对象，还有感受着的自己；这个自视结构（self-referential structure）中的语境（discourses）催生了主体性（subjectivity）。个人自我认同为社会中的主体。当埃及人透过金字塔看到牧羊人（pastoral）般的法老统治着，他们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被统治着的温驯的肉体（docile body）。在福柯的词里，牧羊人比喻心怀善意的独裁者，而温顺的肉体描述的是中规中矩的个体。只要金字塔统治着吉萨高原的地平线，北极星在埃及的夜空中永恒地闪耀着，这个异托邦社会就是一个环形监狱（panopticon）——囚犯们完全暴露在监视之下，而狱卒则被隐藏了起来——温顺的埃及人在其中劳作着，牧羊人法老牵引着他们，保佑着，他们在四面楚歌的今生和后世中的福乐。

结论

本文论证了在聚合体的视野里，被设计成复活引擎的金字塔是一种存在焦虑引发的科幻，它们却通过管制术，在一个每年因建金字塔而产生的异托邦社会里，说服古埃及人相信神王法老掌管着它们的生死兴旺，缓解了这份焦虑。然而，虽说管制术这一概念初衷是结合个体性和统治，连福柯本人都承认：“也许我过多的倾向统治和权力的技术了。”

为了更好把握力量（agency）和结构（structure）的关系（注：agency这里特指个体的自由意志，structure是规范自由意志实现的框架），Mitchell，提出了‘生命控制’（biocybernetics）的概念，意指个体力量（individual agency）会永远抵抗统治结构（the control of structure），而再精密的结构也永远都有漏网之鱼。正如希罗多德在谈到胡夫和他的金字塔时写道：“埃及人对他缄口不提，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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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顾问 | 胡紫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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