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 jackbull opened 7 years ago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岛上外环以外、东北和西南两角充满了好奇。
在探索东北角——我们教学区以北、地图上被标注为「深沙围」的一块被铁栅栏或密林团团围住的新化快速路工地——失败一年之后，我，一个假期综合症尚未消退的闲人，不时还会搜索一下那几个地名，希望它们在我蹲在家里养膘的空当发生了某些变化、悄悄登上了本地头条。
所以当我在搜索结果中发现了一条标题夹杂着「神变月」佛教用语的祈福放生活动预告推文时，我的好奇心就像啃了一口花生焦糖巧克力一样一下子来劲了：我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个放生法，顺便聊一聊他们是怎么看待放生的。我当即查询星期五下午的课表，可下午四节毛概差点就使我无缘此行了。
我佛慈悲！紧急的课程调动让这事儿有了转机。
于是星期五刚一放学，我就蹬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在五点以前，到了科普路边上临江的观龙驿站。
我站在对面马路，注视着被涂鸦过的驿站建筑。这里只有一早来拉外环的零星骑行者、几个恰好跑步经过的同学、三个在附近交谈的可疑的阿叔阿姨，没有待放生的鱼虾，也没有声势浩大的人群。离预告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我干脆在路边坐了下来，任由夕阳的温度耗尽我最后一点耐性。
一会儿工夫，一辆福特经典全顺客车驶了进来，停在驿站旁的草坪。我赶紧凑了上去，车上的哥们和姐们合力把车尾 21 只蓝色塑胶箱子卸了下来，在地上整齐摆成两排，每只塑料箱子里面放了 5 只巴掌大小的甲鱼。我向他们表明了来意，他们欣然欢迎我稍后试着和他们一起放生。
这时，开车那哥们正逐一打开每只塑料箱，用喷雾瓶往甲鱼身上喷洒某种液体。我问他们喷的是什么，一位阿叔回答道：「那是『甘露水』，也就是『甘露丸』用水溶解的产物，『甘露丸』经过寺内高僧念经开光，类似中药一样由几种藏药制成，你读药学的你应该知道。」话都讲到这份上，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以免暴露我中药学不过关的残忍事实。据说有了圣物「甘露水」的加持，这批甲鱼就能够与佛法结缘，种下来世解脱的善因。
正看着，有位阿姨就把一本名叫《放生念诵和放生问答》的纸皮小册子递到我面前，BGM 在不经意间被切换成从不知何时开启的收音机传出的佛教音乐。恭敬不如从命，自我接过小册子的那一刻起，我的角色就从围观放生的旁观者晋升为亲身体验的参与者。我刚一翻开被告知的第 4 页，身边的阿叔就在我的本子上用指尖点了点，示意目前诵读的进度。
咒文分为藏音、汉音两栏，汉音是对仗工整的意译文本，藏音就是诸如「唵」「讷」「吽」的梵文拟声字。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七个字——「一个文盲的悲哀」。
阿叔们一边摇着手里的经轮、一边流利地跟着音乐的调子念诵，在我右手边的阿姨和负责开车那哥们甚至不用看册子就能背诵出来，而我的视线不敢从汉音中挪开，轻声诵读以勉强跟上他们的节奏。当他们以同样的速度去念一连串毫无规律的拟声字时，我选择认输。
我抬起头看了看朝我们这帮奇怪的人瞥了几眼的路人，才发觉下午三节课外加刚才的高强度念经使得眼球隐隐涩痛。不过这都不是事儿，接下来每句需要说上三遍的 20 位佛与菩萨的名号，才是一次静心和耐心的双重修行。
终于念完经了。我们七人齐心协力，像抗洪抢险一样把塑料箱传到离珠江只有咫尺的岸边。一位自称在科学中心工作、被其他人尊称为「师兄」的中年男人众人的推举下放生了第一箱甲鱼。随后，其他人也开始放生。
放生并无定势，比如师兄倾向于一整箱倒入江中，给我指出经文的阿叔则偏爱把甲鱼抛得远一些——这或许能帮助它们少奋斗半小时，而我则小心得多，用拇指和食指捉稳鳖甲两侧的中点把它送到水面上方。一松手，甲鱼滑入水中，我估摸着它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回事就重获自由了。要是身边的一个姐们不说我还真想不到，有位阿姨放生时曾被甲鱼咬住了手、掉了一块皮，所以抓鳖要抓后 1/3 为宜。
都怪我把放生过的空箱子叠在了未放生的箱子上，发现后为求省时，那一摞箱子的甲鱼被一股脑地倒进了珠江。至此，趁着潮退之前，我们把全部甲鱼都放归自然。
当时我对甲鱼的价格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事后我才了解 1 到 2 斤重的甲鱼市场均价在 ￥30 左右。保守估计，这 21 箱的甲鱼要价起码 ￥3100……当然，世界上并非所有事物都应该用钱去衡量的，对吧？
而收好空箱，熟悉的音乐响起。又是一段念诵经文的时间。
念经完毕，客车上的哥们姐们先行离开，留下的阿叔阿姨接着面朝珠江，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愿甲鱼为亲友病友乃至天下苍生带去福报。我没有照做，我只是望着珠江，望着她的背影。
如果抛开宗教仪式的外衣不谈，与其说这是一场放生活动，不如说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寄托美好愿望的祈祷——这跟你三更半夜爬起来跑出阳台找流星或者正月十五行了一趟通济桥在本质上并无差别。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虽然他们有时也会使用在线礼佛之类的公众平台，但除此之外他们所在的组织每天都会有人愿意抽出时间、走出家门，实打实地去购入甲鱼、亲身放生、诵读咒文，总比像我这样无所作为就奢望自己会有所改善的人来得强。不过问题的解决不能全凭信念，还有赖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方式方法的艺术造诣。
还没完，摇经轮的陈叔拉开他的挎包，在我掌心撒了一把米。善待完水族生灵，总不能亏待了飞鸟吧？这就是最后一个流程：施食。我跟在陈叔后头，走向旁边的一处灌木从，一边向四周播撒米粒，一边要在嘴里念叨「唵嘛」。至于鸟儿会不会降落在这里啄食，一切随缘吧。
我们在草丛中绕了一圈，又窜出人行道往回走，直至将那一小袋米撒得一粒不剩。我趁机探了探我停在江边的 ofo ，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如果你实在闲得蛋疼，不妨也来江边瞅瞅，他们每逢星期五傍晚都在这儿的。
对了，来的话还是骑上自己的车吧。这样保险。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岛上外环以外、东北和西南两角充满了好奇。
在探索东北角——我们教学区以北、地图上被标注为「深沙围」的一块被铁栅栏或密林团团围住的新化快速路工地——失败一年之后，我，一个假期综合症尚未消退的闲人，不时还会搜索一下那几个地名，希望它们在我蹲在家里养膘的空当发生了某些变化、悄悄登上了本地头条。
所以当我在搜索结果中发现了一条标题夹杂着「神变月」佛教用语的祈福放生活动预告推文时，我的好奇心就像啃了一口花生焦糖巧克力一样一下子来劲了：我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个放生法，顺便聊一聊他们是怎么看待放生的。我当即查询星期五下午的课表，可下午四节毛概差点就使我无缘此行了。
我佛慈悲！紧急的课程调动让这事儿有了转机。
于是星期五刚一放学，我就蹬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在五点以前，到了科普路边上临江的观龙驿站。
我站在对面马路，注视着被涂鸦过的驿站建筑。这里只有一早来拉外环的零星骑行者、几个恰好跑步经过的同学、三个在附近交谈的可疑的阿叔阿姨，没有待放生的鱼虾，也没有声势浩大的人群。离预告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我干脆在路边坐了下来，任由夕阳的温度耗尽我最后一点耐性。
一会儿工夫，一辆福特经典全顺客车驶了进来，停在驿站旁的草坪。我赶紧凑了上去，车上的哥们和姐们合力把车尾 21 只蓝色塑胶箱子卸了下来，在地上整齐摆成两排，每只塑料箱子里面放了 5 只巴掌大小的甲鱼。我向他们表明了来意，他们欣然欢迎我稍后试着和他们一起放生。
这时，开车那哥们正逐一打开每只塑料箱，用喷雾瓶往甲鱼身上喷洒某种液体。我问他们喷的是什么，一位阿叔回答道：「那是『甘露水』，也就是『甘露丸』用水溶解的产物，『甘露丸』经过寺内高僧念经开光，类似中药一样由几种藏药制成，你读药学的你应该知道。」话都讲到这份上，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以免暴露我中药学不过关的残忍事实。据说有了圣物「甘露水」的加持，这批甲鱼就能够与佛法结缘，种下来世解脱的善因。
正看着，有位阿姨就把一本名叫《放生念诵和放生问答》的纸皮小册子递到我面前，BGM 在不经意间被切换成从不知何时开启的收音机传出的佛教音乐。恭敬不如从命，自我接过小册子的那一刻起，我的角色就从围观放生的旁观者晋升为亲身体验的参与者。我刚一翻开被告知的第 4 页，身边的阿叔就在我的本子上用指尖点了点，示意目前诵读的进度。
咒文分为藏音、汉音两栏，汉音是对仗工整的意译文本，藏音就是诸如「唵」「讷」「吽」的梵文拟声字。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七个字——「一个文盲的悲哀」。
阿叔们一边摇着手里的经轮、一边流利地跟着音乐的调子念诵，在我右手边的阿姨和负责开车那哥们甚至不用看册子就能背诵出来，而我的视线不敢从汉音中挪开，轻声诵读以勉强跟上他们的节奏。当他们以同样的速度去念一连串毫无规律的拟声字时，我选择认输。
我抬起头看了看朝我们这帮奇怪的人瞥了几眼的路人，才发觉下午三节课外加刚才的高强度念经使得眼球隐隐涩痛。不过这都不是事儿，接下来每句需要说上三遍的 20 位佛与菩萨的名号，才是一次静心和耐心的双重修行。
终于念完经了。我们七人齐心协力，像抗洪抢险一样把塑料箱传到离珠江只有咫尺的岸边。一位自称在科学中心工作、被其他人尊称为「师兄」的中年男人众人的推举下放生了第一箱甲鱼。随后，其他人也开始放生。
放生并无定势，比如师兄倾向于一整箱倒入江中，给我指出经文的阿叔则偏爱把甲鱼抛得远一些——这或许能帮助它们少奋斗半小时，而我则小心得多，用拇指和食指捉稳鳖甲两侧的中点把它送到水面上方。一松手，甲鱼滑入水中，我估摸着它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回事就重获自由了。要是身边的一个姐们不说我还真想不到，有位阿姨放生时曾被甲鱼咬住了手、掉了一块皮，所以抓鳖要抓后 1/3 为宜。
都怪我把放生过的空箱子叠在了未放生的箱子上，发现后为求省时，那一摞箱子的甲鱼被一股脑地倒进了珠江。至此，趁着潮退之前，我们把全部甲鱼都放归自然。
当时我对甲鱼的价格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事后我才了解 1 到 2 斤重的甲鱼市场均价在 ￥30 左右。保守估计，这 21 箱的甲鱼要价起码 ￥3100……当然，世界上并非所有事物都应该用钱去衡量的，对吧？
而收好空箱，熟悉的音乐响起。又是一段念诵经文的时间。
念经完毕，客车上的哥们姐们先行离开，留下的阿叔阿姨接着面朝珠江，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愿甲鱼为亲友病友乃至天下苍生带去福报。我没有照做，我只是望着珠江，望着她的背影。
如果抛开宗教仪式的外衣不谈，与其说这是一场放生活动，不如说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寄托美好愿望的祈祷——这跟你三更半夜爬起来跑出阳台找流星或者正月十五行了一趟通济桥在本质上并无差别。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虽然他们有时也会使用在线礼佛之类的公众平台，但除此之外他们所在的组织每天都会有人愿意抽出时间、走出家门，实打实地去购入甲鱼、亲身放生、诵读咒文，总比像我这样无所作为就奢望自己会有所改善的人来得强。不过问题的解决不能全凭信念，还有赖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方式方法的艺术造诣。
还没完，摇经轮的陈叔拉开他的挎包，在我掌心撒了一把米。善待完水族生灵，总不能亏待了飞鸟吧？这就是最后一个流程：施食。我跟在陈叔后头，走向旁边的一处灌木从，一边向四周播撒米粒，一边要在嘴里念叨「唵嘛」。至于鸟儿会不会降落在这里啄食，一切随缘吧。
我们在草丛中绕了一圈，又窜出人行道往回走，直至将那一小袋米撒得一粒不剩。我趁机探了探我停在江边的 ofo ，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如果你实在闲得蛋疼，不妨也来江边瞅瞅，他们每逢星期五傍晚都在这儿的。
对了，来的话还是骑上自己的车吧。这样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