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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part2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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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个家 他没有家了

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

“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

The fragile world beneath

来挑选一句话吧,一句世界上最伤人的话。一句话就叫人痛彻心扉,像是被谁从中刺穿,穿破肺叶,再也无法好好说话。要我选,我认为那句话应该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

我不是原创者,这句话是白瑞德教我的。

《乱世佳人》中,受不了郝思嘉反复带来的伤害,白瑞德在故事最终,对着深爱多年的郝思嘉如此说道:“Frankly,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坦白说,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了。)这句话曾经在美国电影协会的民意调查中,拔得“百大电影经典名句”的头筹。[最新电子书免费分享社群,群主V信 1107308023 添加备注电子书]

“所以,”我刻意放缓语速,“就是这句话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特蕾莎修女不也说过,‘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不关心’?就是这句话了,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

坐在对面的陈小乖扁着嘴,死死地瞪着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然呢?”我没好气地反问。

陈小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窗外。此时已经是十点零三分,季节快要入冬。我跟他坐在星巴克里,桌上是两杯星冰乐。星巴克是陈小乖指定的上课地点,星冰乐是他最中意的饮品。不过,桌上的星冰乐已经放了近三个小时,融化后的奶油与冰块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浓稠的甜腻液体。我起身去倒水。

课程原定九点结束,陈小乖还不想回家,他在九点十分时拜托我九点半再走,于是我多讲了一段,到九点半,他又改口说十点再走。我已经有些疲倦,想回家了。

我问陈小乖:“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神情有些异常,欲言又止。九点三十五分,在我胸中的不耐烦即将爆炸的前一秒,他开口了:“老师,我问你哦,你觉得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

“我不想回答你,我很想睡,也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你回答,我就回家,你也可以回去睡觉。”

陈小乖的眼中有难得的执着,他之前不曾用这种眼神注视我。我有些困惑,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但我必须摆平他,让他满意。唯有让他彻底地服气,我才能早一点碰到我软硬适中的床。几分钟内,我的倦意又上升了。

九点四十七分,我交出答案,并尽责地花了十分钟简述郝思嘉与白瑞德之间难解的纠葛。陈小乖该接受我的答案的,毕竟《乱世佳人》逼出我不少青春的眼泪,陈小乖也青春,他才十四岁多一点,应该会懂。

可是他不喜欢我的答案:“不对,这不够伤,这不是最伤人的话。”

我心中的负面情绪一点一滴地攀升,早在一小时前,我就该离开这里,上课时间早已结束了,换句话说,不必履行家教的义务了,我下班了。

“那你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啊!”我的语气不太友善,几乎是挑衅了。

陈小乖侧过脸,没有看我。

他没有说话,我越来越烦,搞不懂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非常细微。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有一天,你的母亲告诉你:‘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听到这句话,你会觉得……你的世界从地板开始裂开,你不晓得自己可以站在哪里……”

陈小乖是我最奇特的案例。一个平凡无奇的夜晚,我接到一通电话,甫接起,对方劈头就是一串飞快的自我介绍:“我是张胖胖的同学,我看到他最近模拟考进步很多,他说是有你在帮忙,感觉似乎不错。我跟张胖胖问了你的电话,打算找你来当我的家教。噢,对了,我叫陈定维,你可以直接叫我小乖,大家都叫我小乖,你叫我陈定维,我反而有些不自在。”

我眉心一皱,把手机拿开一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陌生的数字。

我不禁怀疑这是一通恶作剧,但张胖胖确实是我的学生。

“张胖胖在你旁边吗?叫他接电话。”

“他怎么可能会在我旁边?已经很晚了。”

“那你的父母呢?”我耐着性子。

“我的父母?”话筒另一端的年轻声音有些错愕。

“既然你说要找家教,照理讲该由你的父母来与我接洽吧?”

“他们根本就不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请家教也不是坏事,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再说……”声音顿了一下,“我的父母很忙,没有时间面试你。”

“没时间面试我,那发薪水的时候怎么办?”

“我会给你薪水。”声音微微上扬,可以想见话筒另一端的神气。

“你?”我算了一下,既然跟张胖胖是同学,也才十四岁。

“你不用担心,我会跟我的父母‘请款’,他们给我钱,我再把钱交给你。我跟我目前的数学家教也是这么做。然后啊,时薪随便你开,只要数字不要太夸张,我的父母不会跟老师计较金钱方面的事。”声音又顿了一下,轻松地说道,“我的父母很有钱啦,你不用担心,就像我目前的数学家教时薪一千元,你也可以讨论看看啊,我父母不会省这种小钱。”

我眉心一皱,和这孩子的通话时间越长,我越受不了他说话的方式。

“好,我知道了,给我几分钟,待会儿再跟你联络。”

挂断电话之后,我看了一眼时钟,九点。

思索了几秒,我打给出卖我的张胖胖。

“哎,你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别人?”

“因为陈小乖一直问啊……”胖胖自己也很委屈似的。

“这个陈小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说话这么嚣张?好像很怕人家不知道他家里很有钱似的。”

话筒里传来胖胖厚实的呵呵笑:“他家是真的很有钱啊!”

像是想到了什么,胖胖压低了声音:“可是,老师,我跟你说,你如果有时间啊,可以教他一下,因为我觉得,他其实很可怜……”

“为什么?”

“我听同学说的啦,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听说他家有点奇怪,爸妈好像没有住在一起。他的妈妈来过我们学校一次,穿得很像酒店小姐,我们班都偷偷在传,他搞不好是酒家女的私生子。老师你刚刚接他的电话,他开口闭口都在说家里多有钱对吧?不要觉得奇怪,他在我们班也是这样,一天到晚炫耀自己的衣服、鞋子有多贵。我觉得啊,他内心搞不好很空虚,只好用这种方式来留住身边的人。全班同学都很清楚他家很有钱啊,会跟他交朋友,还不是想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好处,跟陈小乖出去,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请客哦。”

胖胖的叙述,不知怎么,轻敲到我内心深处。

九点半,我用短信回复陈小乖:“我可以教你,时薪就参照胖胖的。”

不到一分钟,我就收到他的回信,没有文字,只送来一枚笑脸。

陈小乖开宗明义地指出,我们不能在他家上课。理由是家里很乱,不好意思见客。于是第一堂课,我们约在星巴克,距离他家大约一公里。

“你怎么来的?”他抵达之后,我问。

“搭出租车。”

“这么短的距离也搭出租车?”

“对啊。反正这么短的距离司机也载啊。”他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姿态。

我几乎要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给激怒了。

胖胖的言语适时自耳边响起,我按捺住脾气,坐了下来。

第一堂课,我通常会建议学生准备以往的成绩单,好方便我快速检视一下该学生的学习情况,也可以依照学生的科目强弱,搭配出相对应的读书时间。陈小乖的成绩很优秀,数学成绩很出色,语文、社会稍弱。我稍微观察了一下,只要加把劲,第一志愿也是有望的。

但我把这些藏在心底,陈小乖不是那种需要赞美的学生。

他有些太骄傲了。

几堂课下来,我发现陈小乖很在乎钱。

认识未及一个月,他就很正经地问我:“老师,假如我考上第一志愿,你会送我什么礼物?”

“我什么礼物也不会送给你。”

“啊?这么小气……我奶奶已经答应我,考上第一志愿,就给我五万哦。”

他鼻孔朝天地比出五根手指头。

我看着他,问道:“小乖,你觉得考得好,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取悦别人?”

他停了一下,表情很挣扎,答得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但假如我考得好,我很开心,大家也会很开心,我又能拿到很多礼物,这样不好吗?”

“小乖,我是这样想的,这是你的人生,就像是你有一块田,你认真去耕耘,最后结出漂亮的果实,这些果实就是你个人最好的礼物。别人看到你长出很好的果实,也许很开心,送你贵重的礼物,但也可能他的财力有限,只能给你祝福。”

我想了一下,如何让他明白我的意思:“送你礼物,也许代表那个人很在乎你,倒过来想,没送你礼物,难道就意味着那个人不在乎你吗?就像我,自第一次上课至基测,我对你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难道会因为我没有送你礼物,就跟着消失了?”

“但我还是想得到礼物……”他的语气有些闷。

看得出来,物质礼品似乎是他确认感情的方式。

“会的,小乖,我会请你吃一顿饭,但这并非你‘考得好’的奖励,而是因为你‘很认真地面对了大考这件事’,因为你完整地走过了这个过程,我请你吃一顿饭,无关成绩好坏,最重要的是你处理这个人生阶段的态度,而非成果。”

“即使考不好,还是会请我吃饭吗?”

“对啊。”

陈小乖的手支撑着下巴,没有看向我。

除了对物质的执着之外,我不得不承认,在纨绔子弟的外表底下,陈小乖在学习上像是一块吸水海绵。但凡我提过的主题,他都牢牢记在心底。他喜欢学习,对于知识的摄取也真心感兴趣,对任何领域他都有好奇心,这一点不仅反映在他拿手的数学上,哪怕是他较不擅长的语文与社会,他也抱持着开放的心态去面对。有时候,我直接指明这个课程可能已经进入高中课程的范畴,一般学生听到了会打住,但陈小乖不是,他会示意我继续说下去。他求知,不完全是为了分数。我开始不那么讨厌他,还有些喜欢他,跟他相处,有那么一些教学相长的愉悦,这是我与其他学生相处时无法营造出的。

日子一久,我也察觉到一件很微妙的事:陈小乖很少谈及父母,更精确一点说,他从来不提家人。来往两三个月之后,我对他的背景了解得仍十分单薄,只能确定他有个妹妹,他和妹妹目前跟母亲住在一起。谈到他唯一的手足,他的口吻多了一些柔软:“她现在很三八,喜欢穿那种很多蕾丝的衣服,自以为是迪士尼的小公主。”

听得出来,陈小乖很在乎他妹妹。

但我也感觉得出来,“家庭”对他来说是非常敏感的字眼,每回,只是稍微地擦过这个议题的边缘,他便立刻显露出慌张的样子,急着变换对话的主题。

在我们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小乖的母亲突然出现了。

那天,我印象很深刻。快到九点,陈小乖趴在桌子上慵懒地做着练习题,我双手抱胸靠在椅子上,课程快要结束了,我们的心情都有些轻盈。

我注意到有个女人上了二楼,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这里是星巴克,随时都有人上上下下。但那个女人朝着我与小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她穿亮橘色渐层上衣,领口极低,胸部随着她的步伐呈现剧烈的起伏。

女人在我们桌前停下来。“陈定维。”她叫道。我吓了一跳。

陈小乖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神色很僵硬:“妈,你怎么来了?”

听到陈小乖对女人的称谓,我飞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恭敬地打招呼。

女人笑了笑,挥手表示收到了,要我坐下:“哎呀,吓到老师了,因为我刚好路过,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我儿子会在星巴克上课,可以顺便接他回家。”

女人转过去看着小乖,亲密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怎么不接妈妈的电话?我找你找得很累呀。”

陈小乖转头看着我。尴尬、不安和许多难以辨识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替出现。他仓促地整理了一下桌上散乱的讲义与考卷,低着头跟我说再见,急急地下了楼梯。他的母亲见状,回头对我微笑致意,也跟了上去。

顺着他们母子俩的方向望去,对街停着一台亮眼的宝马。一名男子斜倚在宝马上抽烟,见到他们母子下楼,没有说话,把烟扔在地上,鞋尖对着烟蒂碾了几下,然后钻进驾驶座里。小乖的母亲上了副驾驶座,小乖打开后方的车门,先把书包甩进去,接着站在车外,指尖握着车门把手,停了几秒钟,才进入车内。

我看着,直到一个转弯,车子完全驶离视线,才回头准备离开。

下一次上课,在我开口之前,陈小乖抢先解释:“老师,上次的事情,你不要太介意,我妈平常的穿衣风格就是这样,谁都劝不动她,我外婆已经放弃说教了。”

他的神色别扭。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地问道:“那天来载你的,是你的爸爸吗?”

出乎意料地,陈小乖的脸色垮了下来,反应异常激动:“他——才不是我的爸爸!”似乎发觉自己的反应太夸张了,他深呼吸了几回,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他是叔叔,是妈妈的朋友,他不是我爸爸。”

我识趣地回了一声“哦”,打开手上的讲义,表示可以开始上课了。

他俯身从提包里取出题目,脸色不是很好看。

如果说,“陈小乖的家庭”是个不可碰触的议题,这就是我第一次碰触到这议题的边缘。之后,有很长一阵子,我再没遇到过他母亲。每到月底,小乖会定时交给我薪水,他的表现也很稳定,我找不到与他家人联络的必要性。

在我心中,这个议题像是一只蛰伏在地表下的怪兽,偶尔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起伏、它隐约的脉动,但是陈小乖很擅长压抑,他避免话题延伸到家人的所有可能,故作轻松地把话题转到其他事物上。也有的时候,他警觉到我正在窥探他的私生活,便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身上的衣饰,极尽夸张之能事地细数这些物件的来历、定价,是哪个国家的舶来品,是否限量版,他当初又是怎么想方设法弄来这件宝贝的。

与此同时,他的成绩稳定地往上爬。陈小乖的打扮穿搭特立独行,但对课业倒是挺讲究的,如期完成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偶尔也会拜托我给他找更难、更有鉴别度的习题,他是个很能适应台湾考试生态的学生,喜欢题海战术,也喜欢跟我讨论出题者的想法。

他的聪明带有一些“机巧”,他想找出出题老师在玩什么把戏、设了什么陷阱,他把一切想象成打游戏,甚至试着揣摩出题老师的心思,再顺着对方的心理去作答。

在我日后与家长相处时,我会尝试给他们一个想法:不要用成绩作为衡量小孩的唯一标准。

有些小孩品行不坏,只是不喜欢碰书,排名居后了些,师长很容易给这种小孩贴上负面的标签;相反地,有些小孩的身心已经明显出了状况,但他的成绩仍维持在高水平,师长也会片面地误信这小孩的发展犹在正轨上。

会有这样的想法,是陈小乖给的灵感。

他的成绩很好,我于是说服自己,他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不错,每个人的家庭都有一两个棘手的问题,他的问题也许很小,小到不需要在意。当我这么告诉自己时,我就再也看不见从他脸上淡去的稚气、逐日减少的微笑,因为他的成绩很好。在我眼中,他有如一艘马力十足的船,只要风向正确、气候晴明,这艘船会在富饶的新大陆靠岸。我看不见这艘船的底部早已破了一个大洞。

在我盲目地驱策这艘船不停前驶的过程中,破洞一日比一日大。

一个大浪袭来,这艘船就彻底地瓦解。

进入考前倒数两百天,陈小乖的情绪跟冬天的气温一样起伏不定。上课时他变得很暴躁,几次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显然有话想说,但最终咽了回去,又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我好心问他,他又说没事。

有一天,他打电话通知我:“我们得更改上课的地点,我要搬去跟爸爸住了。”

他约略指出一个区域,问我是否熟悉那儿。

“我知道,我以前有个学生住那里。”

“那里离我的学校很远吗?”

“不会,你搭地铁转公交车的话,二十几分钟。”

我这句话白说了,陈小乖不搭地铁,更不可能搭公交车。

不过,我也联想起一件事情,他的父母原来住得并不远。

“那好,下次上课就换成那个地点。”不给我追问的余地,他有些粗鲁地挂上电话。

换了一家星巴克上课,我感到有些新鲜,陈小乖倒是一脸淡然,好像我们从头到尾就是在这家星巴克上的课。我自讨没趣,对齐讲义的边缘,钉上递给他。

当天的上课过程很顺利,陈小乖埋首抄写,神态镇静。

我以为他那天不会透露更多了。

九点十分,他要我多陪他二十分钟,九点半他会搭出租车回父亲的住处。九点半,他更是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请我留得更晚些。到了九点三十五分,他忽然问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

我回答他,他不满意我的答案。我的脾气也跟着上来了,拔高音量反戗他。

“那你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啊!”

小乖闭上了嘴,他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很渺小,五官暗了下去。

他开口时,声音有气无力,像在几秒钟内被抽干了勇气。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有一天,你的母亲告诉你:‘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

泪水从他眼中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

好长一段时间,我说不出话来,小乖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从洞穴中显露出来了。

很晚了。服务生提醒我们打烊时间到了,我们走出星巴克。吹来的风有些寒意,我拉高衣领,打了通电话给母亲,说我会晚点回家。结束通话后,我转头告诉小乖,我可以陪他走到他父亲的住处附近。这个承诺似乎让他很安心,他红着双眼跟我说谢谢。

“那天,你看到的男人不是我爸,是我妈的男朋友。”

我压抑着内心的讶异:“你父母离婚了?”

“他们没有结过婚。”

我瞪圆了眼,停下脚步:“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的父母在一起十几年,共同抚养了两个儿女。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就没有结婚?”

小乖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径自往前走下去。我追了上去。

在我追上他的时候,小乖“唉”了一声,首度正式地向我介绍起他的家庭。

“我妈在十六岁时结了一次婚,可是婆婆对她不好,她受不了,结婚半年就想离婚了。我外公很有钱,在丰原有几间店面,每个月单凭租金,日子就很好过。我外公、外婆生了四个小孩,我妈年纪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我外公很疼我妈,我妈吵着要离婚,我外公不仅没有反对,还鼓励我妈搬回娘家,照样给她零用钱。”

我点点头,示意小乖说下去。

“二十几岁时,我妈在旅游途中认识了我爸,我爸的老家也算过得去,在台北市有两套公寓、一个店面出租。我爸回家说想跟我妈结婚,我奶奶很生气,她说离过婚的女人不能娶,我爸若坚持要娶,奶奶就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遗产也没有我爸的份。我爸很烦恼,于是异想天开,想不如先让我妈怀孕,看我奶奶会不会改变心意。”

小乖停了一下,抬头看着路灯。

“那个小孩,就是我……”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直盯着前方,表情木然。

小乖继续讨论,以一种从容、无关紧要的态度讲了下去:“我快满十五岁了,还在跟我妈的姓。由此可知,我父母当年的想法太天真了。”

“你奶奶还是不让他们结婚?”

“嗯。我出生和满月,奶奶都来看过我,过年时我爸也会把我抱回去给奶奶看。我奶奶不讨厌我,可是她依然不接受我妈。我跟我爸、我妈三个人住在一起,外观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家庭,只是我的父母没有婚姻关系。”

“然后,你爸妈又生了你妹?”

“不,我妹的事也有点特别……该怎么说好呢,在我三四岁时,奶奶介绍来一个女人,说这女人身世清白,很得她的缘,叫我爸跟那个阿姨结婚。我爸那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想求个耳根清净吧,就真的跟那个阿姨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小女孩是我妹,你会很讶异吗?”

“也就是说,你跟你妹是同父异母的关系?”

“对。”

我的脑袋涨了起来,这一家人的人际网络着实太复杂了。

“那个阿姨呢?”

“妹妹上幼儿园前,阿姨跟爸爸离婚了,她受不了爸爸一个星期有三天会来找我跟我妈。阿姨把妹妹丢给我爸,她说妹妹若跟着她,她很难再嫁出去。我爸不会带小孩,就把妹妹丢给我妈。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女人的关系,我妈跟我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很好,我不说,没有人会怀疑她们不是母女。”

“你妈的心肠很好,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接受这种情形。”

“因为我妈那时很爱我爸吧。”

陈小乖叹了口气,他的侧脸有着不属于十四岁的老成。

“四五年前,妈妈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医生说,她的身体里有癌细胞,要做化疗。我妈那阵子很消沉,希望我爸可以多关心她,我爸的态度却有些反常,很冷淡,我妈觉得不对劲,偷看我爸的手机,才知道他在外面有‘另一个家’了……”

陈小乖别过头,拼命眨眼。我从口袋中取出纸巾,抽了两张给他。他没有拒绝,接过纸巾,往眼角按压,用力吸了吸鼻子:“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我当时看我妈那么痛苦,鼓起勇气跟她说:‘离婚吧,我和妹妹支持你。’可是,说出口的那一秒才想起来,他们没有结婚要怎么离婚?很好笑对吧。”

我笑不出来。

“我妈很伤心,不断哀求我爸回家,那几个月,我和妹妹放学回家,在门口就会听见妈妈的哭声,如果爸爸也在,他们会吵架。有一天回到家,妈妈没有哭,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摆着两份麦当劳,我好高兴,妈妈好久没买晚餐给我们吃了。我和妹妹很开心地坐下来吃薯条鸡块,吃到一半,妈妈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说:‘爸爸搬去跟那个女人住了,他不要我们了。’听到这句话,我和妹妹吃不下去,哭了起来。”

“妹妹没有跟着搬过去?”

“没有,爸爸的女朋友不喜欢她。”

“之后呢?”我皱眉,事件的发展一节比一节波折。

“之后?我们过了一阵子三个人的日子。外婆很担心我们,从南部上来,跟我们一起住了大概半年。外婆会陪妈妈说话,妈妈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我很喜欢那半年,虽然爸爸不在家,外婆也很啰唆,可是她很用心地照顾我们,我好像又有一个‘家’了。”

“然后……”陈小乖又停顿了。

“然后?”

“然后叔叔出现了。”

“是那天我看到的叔叔吗?”

“嗯,叔叔是妈妈之前的男友,两个人交往了几个月,叔叔去跑船,他们就分手了。叔叔跟妈妈在大卖场巧遇,他说自己刚离婚,带着两个小朋友在找房子。妈妈觉得叔叔很可怜,就说我们家的储藏室清一清也算大,便叫叔叔带着小孩来住我们家,房子再慢慢找。”

“你们六个人,跟外婆住一起?”

“没有,外婆回南部了。因为后来妈妈爱上叔叔了,她叫叔叔永远住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外婆非常生气,骂妈妈不自爱,不想再帮妈妈收拾烂摊子了。”

“现在,你们家除了原本的三个人,还有叔叔跟他的两个小孩?”

“嗯。”陈小乖咬牙切齿地回答。

我难掩内心的惊愕,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另类的“多元家庭”了。

“那你为什么要搬去跟爸爸住?”

“因为,”陈小乖收紧了拳头,那一刻,我可以感觉到他满腔的怒火,“我不喜欢叔叔跟他带来的两个小白痴,我叫妈妈快点赶叔叔出去。妈妈不同意,她给我两条路:一个是心甘情愿地接纳叔叔跟两个‘新弟弟’的存在,我们可以快乐地一起生活,她也会像过去一样疼我;另一条路就是搬去跟爸爸住。”

“很明显地,你选择了后者。”

“是啊,我问我妈:‘你为什么要逼我做选择?我不是你的儿子吗?叔叔只是个外人啊。’我妈转头,没有看我。她说:‘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那一刻,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我是我妈的累赘,只要我不乖,她随时随地可以甩掉我。”

我们停了下来,陈小乖父亲居住的社区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近十一点了。

“快进去吧,不要让你父亲担心。”

“再陪我一下下好吗?”

陈小乖比我高十几厘米,他低头拉扯着我的衣袖,像只高大却胆小的动物。

“有那么恐怖吗?”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跟他不熟,我们没有单独相处过。”

“可是,小乖,我好累,我想回家了。”

他露出哀伤的眼神,转过头,拖着脚步走向管理室。我目送着他步入中庭,右转,走向约十米外的小径,他的背驼着,步履沉而无力,我宁愿相信是书包太重的缘故。

再也看不见他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我又换回了原本的星巴克上课。

陈小乖回去跟妈妈住了。

我没有问原因,但不难猜出他与父亲之间起了很大的冲突。谈到父亲时,小乖的用词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开始形容父亲是个自私、不负责任的家伙。至于母亲,小乖的态度有点两极。有时候,他会用一种很温暖的视角描述他的母亲:“我妈她啊……看起来很花枝招展,但她真的不是那种爱玩的女人,只是以为这样的打扮可以留住男人的心。她只是想要有人爱她而已。”也有的时候,他的言论很尖刻:“我真的很讨厌我妈,看她那种凡事以叔叔为先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心。”更多时候,他不爱也不恨,只是很苦恼:“我妈那句话,是一时气话,还是认真的?她生下我有这么不情愿吗?”

船底的大洞不断地进水,小乖再也没办法保持表面的假象了。

他不读书了,出神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常常讲到一半,发现他的思绪不知道漂流到何方。他也跟我坦白,说最近很着迷一款手机游戏:“我有时候会玩三四个小时,我知道会占用到读书时间,可是我必须放松一下,否则我睡不着。”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正在自我放逐。

我很为难,某方面,我希望小乖回到“正轨”,但我也明白,这样的要求很冷血。

最新的模拟考成绩出来了。光是校排名,他就一口气掉了八十多名,区域排名更是退得不忍卒睹。看完成绩单,我抑制不了怒气,冲着他一阵怒吼:“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人生是自己的,你再怎么怨恨父母,也不该拿自己的未来陪葬吧?认真了三年,在最后一百天好好守住,有这么困难吗?”

陈小乖没有正面回应,他看着我,冷冷地看着我。

“老师,我以前好喜欢读书,那时候,我妈常跟我说,我是家族中成绩最好的,只要我持之以恒,奶奶有一天会接纳我们母子的。可是,曾经这样鼓励我的人……现在却不要我了。”

见我没说话,他偏过头去,声音小了一些:“假设你每天回到家,家里总是多出三个陌生人,你得叫其中最大的陌生人‘爸爸’。你想读书,那两个小的陌生人缠着你,说他们好无聊。你看着妈妈,那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她要你‘听叔叔的话,陪他们玩’,老师,我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还有办法念书吗?”

我咽了咽口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正在接受审问的犯人。

小乖真是太聪明了。

他在提醒我,在我责备他时,我是多么缺乏同理心。

“对不起。我真不该说那种自以为是的话。你说得没错,读书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确实不是最重要的事,你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生活了。”我感到羞愧。

小乖别过头去,我猜他不想理我了。直到我看见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才明白他在哭。

他哭得很克制,没有惊动到其他客人。

“前几天,我妈在美国官网上订衣服,昨天包裹到了,我很高兴,拆开要看妈妈帮我挑了什么衣服。每一次换季,妈妈都会帮我订新衣服。我翻了一下,是男生的衣服,不过不是我的尺寸,有的太大,有的太小,我坐在地板上,一下就懂了,这些衣服是给叔叔和那两个小白痴的。”小乖双眼通红,边吸鼻涕边说,“我被排除在外了,为什么没有我的?”

我坐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我旁观着小乖的痛苦,什么也无法做。

能做些什么的、该做些什么的那些人统统没有来。

我们总认为,怀胎十月,母爱的给予不仅理所当然,且会永久地持续下去。但在陈小乖的人生中,母爱分了岔,给了妹妹,给了叔叔,给了叔叔的两个小孩。

几分钟后,陈小乖停止哭泣,他的双手软软地垂着,红红的眼圈、肿胀的鼻子,整个人颓丧得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我看见他手臂上浮凸的淡蓝色血管,像蛇在蜿蜒。他在正常吃饭吗?他总共瘦了几公斤呢?我不敢问。怕问了,他失去的那些重量,会在当下真实且具体地压在我的双肩上。偶尔,我忍不住怀疑,怀疑自己爱陈小乖,爱得比他的父母更多。

一个领时薪做事的人,比亲生父母更爱一个小孩?怎么想都令人感到不安。

考前两个月,我和陈小乖的课程中断了。

他为了叔叔一家的事跟母亲闹得很不愉快,他的母亲失去耐心,把他像一只皮球一样踢到父亲那里,他的父亲双手一摊,把球传给了奶奶。奶奶住天母。我跟陈小乖道歉,天母太远了,我骑电动车过去很危险,课程得结束了。

“小乖,就算我没再继续教你,你还是要认真念书哦。”最后一堂课,为了让自己心里舒适一些,我言不由衷地说道。

“再说吧。读书有什么意义?”

“小乖,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读书不是为了取悦他人。”

“老师,虽然你这样说,但当初你读书时,也是个被期待的小孩吧?你的父母也关心你吧?只要认真念书,回家的时候,也跟张胖胖一样,父母会给你准备水果和消夜吧?反观我的父母,生我的原因莫名其妙,生了之后又不专心养,现在更只顾着自己谈恋爱,把我推来推去,推到不能再推就把我丢给奶奶,我跟奶奶以前一年才说几次话。而且,说说我奶奶吧,比起我的成绩,她更介意我母亲跟叔叔之间的关系。她不在乎我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如何,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偷偷跟我妈联络,以及多久一次。”

陈小乖得出了结论:“我没有家了,这就是事实,我没有家了。一个找不到归属的人,要他念书有什么意义?你不觉得,现在叫我认真念书真的很愚蠢吗?”

最后一堂课,他再次说得我哑口无言。

六十天过去,考试结束了,陈小乖的成绩普普通通,不上不下。这个结果,在乎的人并不多。

据他所称,母亲只是“哦”了一声,问:“有学校可以念吧?”

父亲则是讪笑一句:“我就知道。”

电话中,陈小乖问我:“到底我的父亲知道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许你父亲只是想要掩饰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吧。”

在学生面前指摘父母的过错,仍让我的心脏像是爬满蚂蚁般,十分刺痒。

“对了,老师,我改名字了。我奶奶讨厌我的旧名,说这是我妈取的,她不喜欢。”

“你的父母没有意见?”

“没有。我打给我妈,她叫我‘听奶奶的话’。你不觉得很荒谬吗?这名字是她取的,她竟然跟我说,奶奶想改就改,她再找时间跟我爸商量这件事。”

“的确很荒谬。”

“更让我生气的是,电话中我听见妹妹的声音,她喊叔叔‘爸爸’!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我妹以前明明跟我是同一国的,我们说好要一起对付那三个白痴。可是,我妹很怕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被丢给奶奶,她只好背叛我了……真是个大叛徒。”

“小乖,你用词太重了。”

见我不支持他,他气呼呼地挂上了电话。

几天后,我请他吃饭,一如约定好的,考试结束要请吃饭。

小乖出现在我眼前时,一身闪亮的行头,时尚得像是从百货公司的玻璃橱窗里走出来的模特。一问之下,原来是奶奶赞助,两万元,奖励他改名换姓。

他拿那笔钱换了新衣、新裤、新鞋,附上新名字,他把自己升级为“小乖2.0”。

“现在我姓李了,没关系,你还是可以叫我小乖。”

小乖,是母亲给他取的绰号。听说这绰号的由来是小乖以前脾气很差,母亲那时叫他小霸王,外婆说这样不行,要叫他小乖,个性才会乖乖顺顺。

姓名变了,绰号被留下来。

走进餐厅时,小乖看起来心情很好,我们才刚坐下,他便急着跟我分享他的新生活:“现在我一个星期有两千元的零用钱。上周生日,不只奶奶,姑姑和叔叔也包了好多好多……他们都好开心,谁叫我‘认祖归宗’了呢。”

他撇撇嘴:“很好笑吧,只是改个名字,待遇差这么多。”

我看着他,想从他夸张的表情中读出一些熟稔的气息。

“小乖,你现在快乐吗?”我问。

“快乐啊。我为什么不快乐?”他还是笑嘻嘻的。

“真的快乐?”

“真的快乐啊。”他身子往后,靠在椅背的软垫上,“住进奶奶家的第一个月,我很不习惯,每个晚上都睡不着,失眠得很严重。我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要我,没有人在乎我,想到这些事,我就忍不住一直哭,哭到后来很累。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我不要再自怨自艾,我要开心地过每一天。既然我的父母、奶奶,只会用钱来笼络我、敷衍我,那我为什么不认真花钱,让自己开心一些?”

小乖注视着我,他的双眼澄澈:“老师,我知道我现在比以前更虚荣,你很不喜欢虚荣的人。但是,除了钱,我还剩下什么?你说过,物质带来的快乐很空虚,这点我也知道。可是没有钱,我的日子更空虚。你可以理解吗?这是我此时最安定的生活方式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

在小乖之前,我从未听过如此复杂的家庭组成;在小乖之后,我相信类似的处境也很难再找。小乖的妹妹,与一群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一起,没有人问过她的心情。小乖的母亲,在家庭成员的取舍中,没有选择小乖,不过,在这之前,她至少也做了十几年尽责的母亲,小乖的离开,她没有表态,但我想她多少也是难过的。至于叔叔所带来的两个小孩子,有谁去给他们说故事呢?他们想必也是诚惶诚恐地想着如何适应这般奇特的家庭。

我亲爱的学生小乖,他让我认清了学问并不能解决人生的难题。我起初很介意,陈小乖是我唯一教过之后成绩反而退步的学生。沉淀了几个月,我重新回想他说过的话。他说得没错,在大人把他像枚棋子般移来换去的时候,叫他认真读书真的很愚蠢。

他的成绩失常了,他变得更虚荣,可是他走过来了。

我突然间很欣赏他,以十五岁的年纪,他表现得比身旁的大人成熟多了。

第6个家 天赋

全家福里他们笑得很灿烂,没人怀疑他们爱着彼此。

Colors

我做过一个不太严谨的调查。在我接触过的六七十位学生当中,我问了至少一半人一个问题:“最讨厌大人对你做哪些事情?”结果令我十分意外,纵然这些学生的性别、个性、在家中的排行、父母的社会经济背景、居住环境等均不相同,他们的回答倒是有一致之处:“比较吧,最讨厌父母拿我跟别人比较了。”有的学生说得更详细一点:“如果比较的对象是手足,就更讨厌了。因为你必须跟你的手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怎么躲也躲不掉。”

直到遇见纪小弟,我才真正明白这种处境的艰难。

纪太太是我从事家教第五年认识的雇主。她生了一对姐弟,我先教导姐姐,姐姐资质不坏,顺利地考取了心仪的大学,待我准备功成身退之际,纪太太提出一个想法。

“我的儿子在补习班蹲了两年,成绩没什么进步,我也不知道他去那边到底在干什么。如今他要考高中了,不如退掉补习班,由你来接手,如何?”

纪太太和我商量时,姐姐也在旁边听着,她眉心轻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道:“啊,老师之后要去教弟弟啊?不好吧,妈,你是想把吴老师气死吗?”

我有些讶异,姐姐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很少说话这般语带酸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接下了纪小弟的家教工作,我的想法很实际,姐姐升上大学之后,她原有的时段就空了出来,由纪小弟来填补,也省却我再找一个学生的麻烦。

现在回想,那时的想法实在太单纯了。

我应该多留心姐姐的话的。

给纪小弟上完第四堂课的当晚,我人刚回到宿舍,还来不及上厕所,就接到纪太太的来电。

她听起来很生气:“老师,都第四次上课了,为什么你布置给弟弟的作业还是那么少?”

“少?”我在心底数了一下,不觉得特别少。

“对,上一次我问他,功课做完了吗?他说做完了。我不相信,他说,老师只出了五页。我怕他骗我,所以这次上课,我不是请老师勾了一下作业的范围嘛,刚刚我数过了,不到三十道选择题。老师,一个星期两小时的课程,三十道题目,这样的练习不觉得太少吗?”

“会吗?”

“当然太少啊!”纪太太的声音更响了,我把话筒挪远了些,“而且,老师,我检查过弟弟的笔记本了,已经上了整整四回课,他的笔记只有四页……换作是姐姐,她至少已经整理出十页的笔记了。老师,你的教法是不是跟之前有差异,你对弟弟比较不用心?”

“等等,纪太太……”我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些发言的空间,“我承认,在教弟弟时,我的教法会刻意轻松一点,那是因为弟弟的词汇量不多,一些基本的语法原则也还在建立中,我以教姐姐的速度去教弟弟,弟弟很可能会跟不上。”

“老师,你现在是在跟我说,弟弟的程度比较差喽?”

当场,我像个哑巴一样,嗫嚅着双唇,丢不出只字片语。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了?”纪太太丧失了耐心,频频催促。

这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钢丝线。

我站了上去。

“纪太太,我没有这个意思。”

小心地前进。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线振荡起来。

“我的想法是,弟弟跟姐姐的个性不同,姐姐很积极,弟弟比较慢性子。但是,我不认为这代表弟弟的程度比较差……顶多只能说,我得先去找出弟弟学习的动机,因为姐姐本身对英文就很有兴趣,弟弟则不然。我若一味逼迫,说不定只是在拔苗助长。”

冒险地踩了个大步,钢丝的摇晃更剧烈了。

纪太太直接打断我:“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想,你这样想就错了,因材施教不是这样的做法,这是不对的。你教过姐姐,你知道姐姐很自动自发,她不是那种会让大人操心的小孩。弟弟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就跟牛一样,很固执,总赖在原地,不思进步。你要在前面用力拉,他才会老大不情愿地往前走一两步。所以,老师,你要在前面很用力地敦促他。”

“那,阿姨,你觉得怎么做对弟弟最好?”

我静止不动,打出安全牌。

“每一次上课都要考试!”纪太太以我们开始通话以来最兴奋的声调回答我。

“每一次?”

“对,每一次。考上一次课程的内容。我会准备一本联络簿,请你一边上课,一边注记这次上课的进度、教授的单词语法、这次小考成绩和下次的考试范围。每一次下课,请你把那本联络簿交给我,我要检查他的学习情况,顺便对照一下是不是有重点漏抄了。”

“联络簿?”我越来越觉得不舒服。

“对,没错,考试还有十个月,要在这十个月内把弟弟的成绩拉上来,所以我们得合作,老师你负责专心上课,你不在的时候就换我顾着弟弟。联络簿写得越详细越好,我才知道我有哪些事项必须检查,只要我们贯彻这个模式,弟弟一定可以考上好学校的!”

纪太太口中的好学校是姐姐的母校。台北市男女合校的第一志愿。

“好,我知道了。”

“哦,对了,我希望他的作业可以布置得比姐姐多一些。姐姐的英文很优秀,不用紧张,弟弟的英文却很烂,姐姐练习一张考卷,他可能得做两张,才能达到一样的水平。”

“好吧,我会试试看。”

挂上电话,要不是强劲的尿意持续压迫我的膀胱,我根本起不了身。

看了一下手机屏幕,通话时长:四十三分。

经验告诉我,纪太太之后还会再打电话来的。

父母是一种太孤单的职业了,一旦他们的情绪找到出口,便会继续开发这条道路。

整个晚上,我不停地自问:“莫非陈小姐的那一套,错了吗?”

陈小姐是另一对姐妹的母亲。一模一样的情况,姐姐升上大学后,她要我转为辅导妹妹考高中。

这对姐妹感情很好,她们共享一个房间。从前,当我给姐姐上课时,妹妹就在隔壁桌读小说、写作业,偶尔也会加入我们的对话。

好几次,我注意到她在一本几乎吃掉半张书桌的大笔记本上,忙碌地涂涂改改,努力地填满行间的空隙。稍加探听之下,妹妹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她正在“连载”一个玄幻的架空故事。每个课间,班上的几位同学会争相传阅她的最新进度。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也喜欢写东西。姐姐中途休息时间,我就转头和妹妹讨论她笔下故事的剧情、角色之间的比重和后续的进展,等等。

和严肃、习惯按部就班的姐姐相较,妹妹的想法天马行空,她是个浪漫的小孩,跟她聊天总是很愉快。在妹妹身上,我仿佛找到了过去的自己,抱着一本笔记本就能行遍万里。是以,陈小姐提出这个想法时,我欣然答应。我以为,以我和妹妹的交情,上起课来一定很轻松愉快!

没想到,第一堂课结束,我沮丧得简直不想再上第二堂课了。

平日与我互动良好的妹妹,在我们成为师生之后,在我们之间的话题从小说跳跃成英文之后,她变得意兴阑珊。短短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有数次,她看着我,童稚的眼神藏不了太多心事:她在等待,等待时间一到,我会离开。

九点的钟声一响,我可以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妹妹毫不遮掩的反应令我很沮丧,我弯腰驼背地步出她们的房间,心事重重。

陈小姐送我去搭电梯,她笑眯眯地问道:“妹妹的情况好吗?”

“说实话……一点也不好。”

陈小姐的嘴咧得更开了:“果然,我当初问你要不要教妹妹的时候,就已猜出你会有今天这样的反应。老师,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跟姐姐相比,妹妹似乎对读书没那么热衷?”

“今天是老师第一次正式接触到妹妹的学习情况,会有这样的体会是人之常情,因为,和姐姐放在一起看,妹妹的学习意愿似乎不太理想,但这并不是妹妹本身的错,可以说是长期以来,外界给她施加的压力导致的,更直接一点说,是我给她施加的压力导致的。”

“不会啊,阿姨是很明理的家长。”

这可是肺腑之言。在我教导姐姐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从头到尾陈小姐都没有干涉太多。在我心中,她是不可多得的家长,她给老师很大的弹性与空间。

“哈哈,那是因为老师你不认识以前的我啊。我跟你说,姐姐从小在学业上的表现就非常出色,不仅是学科,即使才艺竞赛,哪怕老师临时派她出去比赛,她也能轻松抱回不错的成绩。我以为,姐姐这样的成就理所当然。等到妹妹也进入小学时,我才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妹妹的成绩不如姐姐吗?”

“对,妹妹的排名大概落在班上的中间,这只是学科,才艺比赛更不用说了,她在小学四年级之前,只参加过一次比赛,还是讲故事比赛……”陈小姐耸了耸肩,继续说道,“老师说,她在班上是‘存在感很低’的一个人,不属于任何小圈子,没什么个人意见,也不太会主动参与讨论,跟大家的交情很淡。大家对她的评价不外乎是‘普普通通’‘不特别好,也不特别糟糕’。亲朋好友都很惋惜,说姐姐那么优秀,怎么妹妹的资质却很平庸?”

我听得很入神,陈小姐没有跟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我很紧张,觉得有些对不起妹妹,一样都是我生的孩子,怎么天分差这么多?妹妹该不会一辈子都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吧?我很怕,就帮妹妹请了两个家教抢救她的课业。当时,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只要姐姐能,妹妹一定也可以’。但是,请了家教之后,不行,整个毁了,妹妹非常抗拒,上课前她会哭闹很久,有时老师都站在门口脱鞋子了,她还站在客厅哭。我没有办法,只好跟妹妹讨价还价,拜托她进房间上课。有时候,老师才讲半小时,妹妹就开始耍性子,还会用脚踢老师,她曾把一位刚升大学的女老师给气哭了。”

陈小姐红着脸,干笑了两声。

想到内向的妹妹抬脚踢人的场景,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我丈夫觉得我快要把妹妹给逼死了,就找人介绍了一位心理咨询师,据说很擅长家庭问题,三十多岁,刚拿到博士学位。那位咨询师很直接,我们第一次见面,才谈了四五十分钟,她就抬起手来,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陈小姐,你的小女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是你造成的……’当场,我目瞪口呆,气得想要冲出咨询室。我觉得她不懂,一个未婚又无子的人,凭什么批评我带小孩的方法?”

陈小姐是个可爱的妇人,她很诚实,不会刻意美化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是,我丈夫想的跟我正好相反,他很信服这位咨询师的专业,说人家是旁观者清,要我继续跟着这位老师。又过了半年,我的心境才有些改变,觉得那位咨询师说的多少有些道理。”

陈小姐深呼吸一下,很慢很仔细地说:“所以,老师请你慢慢来,不要贪快,我们不急。这很重要,我跟妹妹说要找你教她英文,她没有拒绝,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她曾经很抗拒我们再给她请老师。一堂课,两小时,你也可以只教十个单词、一两个语法。”

我面有难色,心底有些反弹:家教不就是在短时间内,补足学校教育的不足,如今陈小姐却要我“慢慢来”?再者,我一小时索取不低的价码,只教十个单词、一两个语法,岂不是摆明了在浑水摸鱼?说得更难听一点,是来骗钱的?

陈小姐看出我脸上一连串的问号,微笑着鼓励我:“老师,我知道你对这工作有自己的看法,也很重视小孩的成绩。可是,小孩的学习动机和创意,是很珍贵的。妹妹上一次跟家教上课,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不想重蹈覆辙。只要能让她保持兴趣,不排斥学习,我就很开心了。”

电梯门关上,楼层一级一级往下,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我跟陈小姐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从前,我们之间的往来很行礼如仪,对话总停留在日常的寒暄,最有感情的一句话是“再见”。改任妹妹的家教后,她却欲罢不能地跟我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在陈小姐的坚持之下,第二次上课的方式,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的尝试。我先花十分钟和妹妹讨论她的小说近况,之后,我再花十分钟,发表我对里头剧情走向的观点。我很直率地指出部分情节的矛盾,不刻意讨好我的小客户。孩子们远比我们所认为的更为敏感,他们能轻易侦测出你对他们的行为有无真心。

在我进入她房间的第二十一分钟,我们才打开了英文讲义。每进行一个段落,我就停下来,再回头去讲小说,不忘分享几个我喜爱的作家,介绍他们的风格。偶尔,我会引入一个情节,往往是整部小说里最刺激、最悬疑的桥段,在真相就要水落石出时,我狠心地就此打住,再回头复习方才教过的英文单词和语法。

不知不觉中,妹妹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从五分钟、十分钟,延长到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有一次,我告诉她:“做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时间到咯。”

妹妹讶异地抬起头,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一眼:“啊,怎么那么快!”

闻言,我心头一热。

她不会知晓,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带给我多大的鼓舞。

我带妹妹的时间不长,不过七八个月,就到了关键的大考。她考出“中等偏上一点点”的分数,我有些内疚,认为她可以更好的。

陈小姐反过来安慰我:“别只看结果,妹妹的英文可是从末位班进到普通班了。”

经陈小姐提醒,我才想起,对哦,若说进步的幅度,妹妹的表现真的很出色。

在那个时刻,我想起姐姐,我千真万确地想起她。在同样的田径场上,姐姐奔跃的速度绝对是全场最亮眼的,可是,妹妹抵达终点的姿势是如此优雅,优雅到你不得不起身为她喝彩。这对姐妹,以她们各自的方式,赢得了我的喜爱与敬重。也是在这个时刻,我初探教育的本质。教育的存在,不是让每个孩子都拿到很高的分数,而是要让每个孩子的天赋都能伸展到极限,并且尊重他最终的成果。

是以,面对纪太太的要求,我感到不安,她的做法跟陈小姐可说是彻底相反。我不确定,依照纪太太的想法走,到底会得到怎样的成果。

但我会听从她的指示,也必须听从她的指示。

这是一位担任专职家教近十五年的前辈给我的警言:“不要幻想你可以在家教这一块实现多少教育的价值。认清真相吧!家教这职业的老板是谁?你以为是学生吗?才不是,是家长。纵然你说,接受服务的对象是小孩,那又如何?小孩会给你薪水吗?并不会。既然如此,有权力决定服务内容的人,永远是家长,让家长满意,永远是第一位,若家长和学生的想法有了冲突,还是家长优先。你顶多做到减少对学生的影响和伤害。不要去挑战家长的想法,他随时可以叫你走人,再找一个听话的老师来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下一次上课,我跟纪小弟提及,从今天起我们会有例行的小考。

他反应得很快:“是妈妈跟你说的吧?”

我没有否认,只是点头。

纪小弟拍了一下额头:“又来了。”

见我没有说话,他继续发着牢骚:“姐姐喜欢考试,不代表我可以啊。”

我皱了皱眉,他有些紧张,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些什么。

“你的兴趣是什么?”我无心追究,反而对他读书以外的生活起了兴致。

“打篮球。”

“你打得好吗?”

“当然!只要和隔壁班三对三,我一定在名单上。不是我自夸,我的篮球真的打得不错,纵使打了一整天的球,我在家也会忍不住模拟运球的动作,就为了抓住球感,我妈跟我姐都说我疯了。管她们去说,她们这种只在乎念书的人,才不懂运动的价值!”提到篮球,纪小弟宛如变色龙一般,不过一眨眼,上一秒暗淡、怨声连连的可怜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见他双眼发光,手腕随着说话的频率而剧烈地摆动:“明天一早六点半,我跟同学约好了,要跟十三班的人比赛,我好期待,据说他们班最强的也要来。”

“这么早?”

“现在是暑假,到八九点就太热了。”

“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啊,只要想到比赛,闹钟一响就起床了,完全不会赖床!”

我点点头,终于明白怎么姐姐顶着一身白皙的肌肤,弟弟却晒得跟小黑炭似的。

“你把打球当兴趣,还是之后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光彩转眼间从纪小弟的脸上消失了。

他转过脸,左手托着下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跟妈妈说想考体院。妈妈说,体院毕业的,若没有考上学校老师,就会饿死街头。她说,我一定要认真读书考上法律系。叔叔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但是叔叔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妈妈说,只要我考上法律系,拿到律师执照,叔叔一定会把那家事务所给我。”

“姐姐呢?为什么不是把事务所给姐姐?”

“妈妈说,姐姐以后会结婚,事务所交给我,才不会变成外人的。”

我总算懂了,为什么纪太太这么坚持要让两姐弟的成绩可以“并驾齐驱”。这背后,有一股更古老的力量。

时间不许我们再闲聊下去,我拿出考卷:“我们来考试吧。”

纪小弟发出不情愿的哀鸣。

我有时候很厌恶自己必须扮演这样的大人。

纪小弟很聪明,他很快就看清了事实,与其积极抵抗,不如采取沉默消极的不合作运动。他抄笔记,但他只是抄,没有经过思考与整理。他应考,但只在考前半小时才准备,成绩不理想,他就苦着脸,用力地为自己喊冤:“我读了啊。”他还指向讲义上虚情假意的画线、潦草且“兵荒马乱”的注记。除了敷衍,还是敷衍。

我们之间的互动,就是没有互动。单向的输出,单向的敷衍。这样的教学自然没有好的成效,我知道我们在浪费时间,浪费他的,也浪费我的。

眼见儿子的成绩毫无起色,纪太太紧张起来,她打电话给我的次数越来越多,通话时间越拉越长,训诫也越来越严肃,不停地纠正我教法上的缺失。我最后被念叨得心生厌烦,懒得再与她争论,索性一切按照她的意思去规划,到了最后,我简直是跟着纪太太一起对纪小弟施压。纪小弟对我的存在也越来越排斥,他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不友善,甚至把我视为他母亲的应声虫、邪恶的代理人。

我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样的幻觉,偶尔,在我静下心来冷静思考时,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越来越像纪太太了。

这个想法让我恶心到想吐。

我想辞职,但这样的念头绝对会招致纪太太严正的抗议。这也是家教行业的忌讳,越是逼近考期,就越不能轻易喊辞职。

我祈祷着有谁来破坏这恐怖的平衡,彻底粉碎这三角关系。

竟然是纪小弟做到了。

事发前几天,纪太太打电话给我,与我商量更换上课时段的事宜。

简单来说,她打算把原本三点到五点的时段,挪到早上十点到十二点。理由是:“不这样做,弟弟每天从早上六点出去打球,就跟同学厮混到下午两点多才回家。回到家,睡个午觉,等你来上课。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就这样浪费了一大半!”

我很为难。一周七天,纪小弟最快乐的时刻,无非是在球场上的时光,纪太太竟坚持要把这么快乐的时刻,替换成我的家教课。

去上课那天,一上公交车,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显然不是个好预兆。下公交车后,我慢慢地走,心跳声越来越大,耳朵也有点痛。一抵达纪家,纪太太对我的准时出现露出满意的微笑,她指了指纪小弟房间的门,说:“他今天心情有点不好,不肯吃早餐。”

我战战兢兢地转开房门把手。纪小弟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平静,我以为他接受了纪太太的安排。不,我大错特错。待我坐定,他把我当空气,趴在桌子上,像条法国面包,一动也不动,任凭我怎么唤他,他连瞧我一眼也不屑。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无计可施,只得步出门外。纪太太正在厨房准备午餐,听到我的报告,她把手往围裙上一抹,怒气冲冲地往纪小弟的房间前进,脚下的拖鞋发出刺耳的噪声。

“你为什么不上课?”

纪小弟还是趴在桌子上,毫无反应。

纪太太大步向前,用力拧儿子的耳朵:“你给我起来。”

纪小弟弹开身子,他站着,揉着自己发红的耳朵,看着纪太太——更直白点说,是“瞪”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我很不想用这样的词,但那确实就是恨意,非常具体的恨意,难以用言语去矫揉、修饰。

“我要打球。”他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不可能,你要准备考试,基测要到了。”纪太太不做他想,一口回绝。

他们母子俩对峙着,我这个外人杵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感到滑稽。

纪小弟握着椅子,他的指骨泛白。

我很同情那把椅子,它现在势必承担着很大的压力,跟纪小弟一样。

纪太太没有发现儿子的异状,尖声命令:“趁着暑假,别人都在放松、偷懒的时候,好好地冲刺一下,等到开学模拟考,就可以领先别人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领先别人?我难道不能跟他们一样偷懒、放松吗?”

“你就是这样——”纪太太拉了个戏剧性的长音,“才会老是跟不上姐姐。姐姐准备考试时,暑假第一天,就已经排好读书的行程表了。之后,除了休馆日,她每天七点半起床,和同学去图书馆排队等位,读到晚上九点半闭馆的时候才回家。”

纪太太悻悻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呢?成天只会跟一群阿猫、阿狗瞎晃。”

闻言,纪小弟涨红了脸,他重重推开椅子:“你不可以这样说我的朋友。”

“我说错了吗?姐姐的朋友都是班上前几名,全是用功的好孩子。我已经忍很久了,你每次带回家的朋友,每一个看起来都像不良少年,那个姓江的,才初中染什么头发,还有那个李什么的,名字我忘了,他为什么要穿耳环?他妈妈没在管吗?你怎么不跟姐姐一样,交几个正经的朋友?”

纪小弟没有反应。

他站在那里,双手直直放下,我以为他放弃抵抗了。

他开始喃喃自语:“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你到底在碎碎叨叨说什么?”

下一秒,纪小弟对着纪太太大吼:“我说我受够了!开口、闭口都是姐姐,如果你那么爱姐姐,当初干吗生我?光生姐姐就好了啊。我好恨,为什么我是你的小孩,是纪茹芯的弟弟!”

纪太太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瞪得牛眼一般。

现在,纪小弟彻底控制住场面了。

“我说错了吗?是我拜托你把我生下来的吗?我真的快被你搞到起肖(1)了。我跟我朋友说,我有个疯子妈妈,自以为找了个家教,就可以把我变成第二个纪茹芯。我恨你,我恨纪茹芯,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自己很聪明,都把我当白痴。对,我就是永远没办法跟纪茹芯一样聪明,你醒醒吧,你就是生了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儿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纪太太,居然笑了:“你那么爱上课,那你自己来跟吴老师上课啊,你自己要发神经可以,我才不要陪你们一起发神经!”

他像颗子弹般射出去,在与纪太太错身时,他没有犹豫,伸出手来推开自己的母亲,毫无收敛,使出全力。纪太太跌坐在书桌旁边那张平日用来堆放参考书的小板凳上,参考书散落一地。

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是见了鬼。

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

大门被狠狠甩上的轰然巨响。

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安静到有些吓人。

纪太太背对着我,从后方看过去,她瘦小的身影又缩短了不少。

“老师,不好意思,今天就麻烦你先回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过身来,依然背对着我。

几秒钟后,她又加上一句:“薪水的事不用担心,我还是会给的。”

我挣扎了老半天,想安慰她,立场却很矛盾。

我一直以为,眼前的这一切实际发生时,我会很开心。但是,注视着纪太太的背影,这么久以来,我对她的怨怼及不谅解,烟消云散。

我编造了一个借口,告诉纪太太,我没办法再教了。

因为懦弱,我是通过电话表达的。电话的另一端,纪太太安静了几秒钟,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听见她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单音,停顿了一下,才说:“那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过去带弟弟的苦心。很遗憾,你没有带到考试结束。”

她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情绪,也没有感情。

我感到有些悲凉,教姐姐的那一年,纪太太对我的态度可是比现在热络许多。

刹那间,一股冲动攫住了我,在我意识到时,话语早已从舌尖蹿了出去:“阿姨,我觉得,弟弟跟姐姐的天分是在不同的领域。一直用姐姐的标准来要求弟弟,对弟弟来说……”我斟酌说话的轻重,“会不会有些太吃重了?”

“所以,老师是在暗示说,我教弟弟的方式有错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在心底痛斥自己的多嘴,偏偏路已经开了,只得走下去,“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弟弟也很优秀,他在体育方面很杰出,同学们也很崇拜、仰重他在篮球上的造诣,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不可以停止用‘学业成绩’的框架去束缚他?”

纪太太安静了好半晌。

我以为自己成功地说服了她。

等她再度开口时,语气惊人地冷淡,仿佛她正在忍耐对我破口大骂的冲动:“老师,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才是纪培丰的妈妈,他的未来,不管是一帆风顺,或者穷途潦倒,我才是真正承担这一切的人。老师,你没有小孩,你不会知道,小孩出生之后,父母就得为小孩的一切作为负责,这负责的程度永无止境,是你无法想象的……”

纪太太顿了顿,再度开口,这回她的声音多了些温度:“做父母的我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昨天为小孩粗鲁的举止给人道歉,今天又可能因小孩的成就而得到他人的赞美。父母的成败,总是跟小孩绑在一起。若是放任纪培丰按照自己的兴趣走,让他念体院,等到将来找不到正式的工作,谁才是真正要去承担的人?老师,那人会是你吗?不是吧?”

我说不出话来,巴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纪太太说得没错,我是局外人。

纪太太明明可以乘胜追击的,但她并不,相反地,她的语调在瞬间变得非常委屈,像在问我,也像在自问:“既然如此,我在纪培丰迷失之前,把他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又有什么错?老师,你觉得我是错的,但是你自己不也拿了很漂亮的学历,所以我才愿意给你这么优厚的薪水,我希望小孩子可以像你一样,赚钱的方式比别人轻松,少吃一点苦,可以舒适地坐在冷气房里,而不是顶着烈日去工作。这样的念头,有错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太无懈可击的演说了。

若时光可以倒转,或者在那逼人窒息的分秒之间,有谁给我送一些空气,我可能有办法分神去想,这样的对话,她独自排演了多久?对于自己的作风,她是否也挣扎过?我几乎忘了我和纪太太是怎么结束掉如此不愉快的对话的,我们和对方说再见了吗?她可有再多说些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挂断电话时,我手麻脚麻,有一段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声带的存在。

对于自己的躁进和自以为是,羞耻感像海浪般,一拨一拨地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怎么可以自大地以为纪太太不爱她的儿子?

纪小弟之前打篮球伤到了脊椎,纪太太怕有后遗症,赶紧为他换了一张近十万元的床垫。然而纪太太本人,平日素着一张脸,穿的衣服看来看去就那几套。她似乎不曾想过要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成天绕着儿女的需求打转。

每一次,她抱着话筒焦急地与我商讨新的读书方式、新的时间规划、新的进度调整,我只介意着她占用了我多少时间,却未曾思量她必定也是很有耐心地观察了很长一阵,在心底预演了几次,尝试研拟出可能最适合她儿子的学习方式。

每一次,她看着纪小弟抱着球消失得不见人影,她坐在家里等待,时钟的指针无情地向前,她知道打球的儿子是最快乐的,但她不能确定,这样的快乐可以维持多久……她知道读书对儿子是痛苦的折磨,但这或许是在台湾最容易的生存之道。

纪家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是四年前在东京迪士尼照的。纪茹芯、纪培丰分别从左右抱着纪太太,他们笑得很灿烂,那时,没人怀疑他们爱着彼此。


(1) 闽南语,意为“发神经”。

第7个家 衣柜中的小剧场

除了太漂亮之外,他还是那种老师爱死了的标准小孩。

Closet drama

说来好笑,在我结束和贾宝玉之间的师生关系后,我们才真正要好起来。

基测前半年,贾宝玉的母亲在人力银行看到我的简历,亲自打了一通电话,口吻温柔有礼,她说:“我的儿子很聪明,课业成绩也很理想,师长都夸奖他是一个自动自发的好孩子。我这做母亲的,其实也有点怀疑,有没有必要再给他请一个家教,只是,他自己看到同学一个跟着一个去蹲补习班,心底多少有点恐慌吧,要我给他请个老师督促他。”

女人的声音隐隐有些得意:“老师,我这儿子真的很聪明,从小到大没给我添过什么麻烦,他不会让你操心的,你只要依照平常的习惯去教就好了。”

我很快地点头了,很少有老师讨厌教聪明的小孩。理由很简单,聪明的小孩一点就透,教起来很省力。贾宝玉很聪明,一个星期一堂课,两小时,这样就很够了。

初次见面,我在心底赞叹,他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孩。明眸皓齿,鹅蛋脸,樱桃小嘴,我最忌妒的是他的睫毛,又长又翘,简直逼死一堆女人。贾宝玉眨眼时,从四十五度看下去,如娃娃般精致动人。他的父母长相并不特别出色,他却得天独厚,取来父母各自长得最好的一段,成就了绝美的外表。时常,我跟他讲课讲到一半,不由得出了神。他太美丽了,我不得不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贾宝玉皱眉,有些别扭地说:“我们班的男生都叫我贾宝玉,他们说我皮肤太白,嘴巴又太红,身边又时常围绕着一堆女生。”

“女生围绕着你做什么?把你当姐妹淘吗?”

“不,她们都喜欢我,要我选其中一个做女朋友。”

“那你怎么不选其中一个做女朋友?”

他脸上闪过一抹阴霾。

“谁叫她们长得太丑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有戚戚焉。的确,站在贾宝玉的旁边,多少女生要自惭形秽啊。

除了太漂亮之外,他还是那种老师爱死了的标准小孩。你话语一落,他就低头猛抄笔记,仿佛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分量十足,完全满足身为人师的虚荣感。该发问的时候他张嘴,不该发问的时候他闭嘴。除了学术上的交流以外,我们很少对话,贾宝玉是个寡言的人,我们的课堂被满满的“重点补充”“必考语法”给塞满了。

偶尔,非常偶尔,像是饺子破了皮,露出一些馅儿似的,他会透露一丁点他的生活。戏码大同小异,不外是他今天又如何在班上被人欺负了、排挤了。

“他们说你什么?”

“说我是娘娘腔,成天跟女生腻在一起。”

“你会反驳吗?”

“我该怎么反驳?让自己的行为像个男生吗?不,我做不到,我试过了。”

贾宝玉叙述时,语气不疾不徐,从容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想说出这些一定很痛,痛得他必须伪装成仿佛是别人的事,不是他的。

贾宝玉理所当然地考上明星高中,我在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餐店请他吃饭。

服务生把饭菜上齐了,贾宝玉却没有动筷子,我催促他,他却突然抬头:“我有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但你得先答应我,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不能讨厌我。”

我未作多想,只是点头:“磨蹭什么,想问就问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谨慎地开了口:“我好像喜欢男生。”

我松了一口气:“那又怎样?”

教贾宝玉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在大学早已交了一大票的“彩虹姐妹”(1)。

对于我的无动于衷,贾宝玉显得很雀跃,但他勉强按捺下去:“老实说,每一次进入男厕,看到其他同学尿尿的姿势,我会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我忍不住幻想,色情小说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我偶尔会跟隔壁班的一位同学对到眼,当我们四目相交时,我会在心底期待他抱一下我。我这样子,是正常人吗?”

我放下筷子。

贾宝玉的问题触碰到两个关键。比起同性恋,有更棘手的问题。我们总是很难要求大人去相信,孩子也懂“感情”,甚至,孩子是有性欲的。贾宝玉十五岁,够大了。我告诉他:“你是正常的。再说,性不是什么肮脏的事,拥有性欲也是很自然的现象。”

他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我们拿起餐具,开始用餐。之后的话题,多半是讨论他对于高中的愿景,他看起来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

贾宝玉上高中后没再联络我。我不由得去想,他选在那天问我那些事情,是不是看准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为此我有些落寞,但这也是家教一职的常态,每年九月,学生进入新的人生阶段,我们也得学习如何从他的生命中优雅地退场。

几个月后,贾宝玉发信息给我:“老师,我交女友了。”

“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跟她交往越久就越不舒服。每一次,她对我伸出手,希望我牵她,或者她的脸颊凑过来,我都不禁反感得快要吐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交往?”我有些生气。

“我晚点打给你,会打扰到老师的行程吗?”

“我今天上课到九点,你九点半再打。”

“好的。”

晚上,贾宝玉打过来,时间一分不差。我猜,他想必是一边握着手机,一边注视着时钟,心急如焚地等待。

“我妈发现我在书房里的杂志了,里面有一些……唉,我直接说好了,是一些裸男抱在一起的照片啦。我妈平常就会翻我的房间,但那天翻得很仔细,连床底下都不放过。她看到那些杂志,当场崩溃了,说我很恶心。晚上立即召开一场家庭会议,找来我爸、奶奶,三个人轮流逼问我:‘你是不是同性恋?’我本来想承认,可是听到妈妈说:‘我上辈子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可能会生出同性恋?’我又缩了回去,跟他们说,只是好奇,不是真的。”

“这明明就是真的。”

“我知道。”贾宝玉的语气带着埋怨,埋怨我的直接。

“对不起,我错了,你继续讲。”

“那一天过后,我妈很疑神疑鬼,成天紧张兮兮。她跑去建了一个脸书账号,只为了看我的动态。日常生活中她也不断警告我:‘妈妈这么爱你,对你这么好,你千万不可以去当同性恋,伤妈妈的心。’我被搞得很烦,根本不想理她,每天回家就躲进房间。我妈很聪明,改叫我爸来试探我:‘升上高中了,你是不是会偷偷找女朋友?我们都很期待你第一个女友。你不用害羞,有了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我爸跟我妈不一样,他个性很温和,对我很好,他是那种会坐下来好好跟你说的人。换我爸接手之后,天啊我觉得更烦了,我可以躲我妈,可是我不想躲我爸,我爸是好人,我不想让他为难。刚好那一阵子……”贾宝玉顿了一下,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似乎令他有些难为情。

“怎样?”我有些紧张,叫他别再卖关子。

“刚好那一阵子,有个学姐跟我告白,我看她也不讨厌,就跟她交往了,还刻意在脸书上设定‘稳定交往中’,我妈看到很满意,整个人神清气爽,还叮咛我要好好照顾人家。”

“也就是说……”我斟酌着遣词用字,“你拿学姐当挡箭牌?”

“你要这样说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他的声音很沮丧,像是从低谷传来似的,“可是,老师,我好痛苦,每次学姐把身体贴上来,我全身都很僵硬。”

“你女友没有发现你的反应很不自然吗?”

“之前有,可是我骗她:‘我想珍惜你,我们的进展可以慢一点。’学姐暂时是相信了。不过坦白说,我不确定我还可以演多久。唉,这几天想学姐的事情想得都快精神分裂了。”

电话的另一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握着手机,往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不晓得该如何协助。或许贾宝玉早已明白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告诉我,只是想让这件事情的重量多一个人分担。

挂断电话后,我起身翻找贾宝玉的脸书,“稳定交往中”的淡灰色字眼不太醒目,倒是他的大头贴很显眼,小小的格子里,是他与一个长发女孩的合照,他们肩挨着肩,感觉很是亲昵,贾宝玉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女生的笑容则很腼腆。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飞快关掉了页面。

之后的日子里,贾宝玉一个星期会发两三次短信给我。内容很固定,都是他和学姐之间的互动。他正在经历一场很煎熬的感情,他不喜欢对方,可是答应要跟对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对学姐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他相信自己必须去回应学姐的情感。在学姐期盼的目光下,他不得不跟对方亲昵。

他们的进展越深,贾宝玉就越不安,他很痛苦。在文字无法承载的情况下,他会放弃发短信,直接打电话给我,说到最后往往是以他小声的哽咽作结。他向来是个纤细敏感的小孩,讨厌假的事物,也不愿伤害人,跟学姐在一起,他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对不起学姐,但他又需要一位“女朋友”好跟父母交差。

贾宝玉不是个习惯和他人分享心事的人,他找我倾诉,而我不过是他相处半年的家教——这表示他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其他人都太靠近他的真实生活,我的距离够远,只能听,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他最需要的,一个聆听而不介入的角色。

半年多过去了,贾宝玉发来一条短信:“我跟学姐分手了。”

底下附赠一个笑脸。

贾宝玉做事很严谨,前后具有高度一致性。他选择用短信的方式报告,而不是亲自打电话,我可以看出他的意思:他不想多加讨论这件事情。我回了一条短信:“恭喜。”

“学姐抱怨说‘你太奇怪了,不像是一般的男生’,主动跟我提了分手。我故意在我妈面前装出一副忧郁、深陷情伤的样貌。我妈姑且是信了,她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开口讲女朋友的事情。这样很好,我交过一任女友,我证明过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一片平静,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老师,谢谢你,这几个月好痛苦,谢谢你的陪伴。”

这是贾宝玉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很清楚,他不会再跟我联络了。他想要完全放下跟学姐的事。

我倒是经常想起那张合照,想起画面中那个笑得很甜的女生。

偶尔,我会幻想,会不会有一天,我在街头与贾宝玉不期而遇呢?那时,他可能牵着一个男生,也可能是一个女生,都好,在我的幻想中,他很爱那个人。


(1) 彩虹是同志平权运动常使用的象征标志。此处指作者的性少数群体朋友。

第8个家 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在我对班级重拾归属感时,母亲又急着把我给毁了。”

Hear the monsters say

少年说

我恨我的父母。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很认真的。

这么多年下来,我认清了一个道理:我父母是毁掉小孩子的天才,他们生出我,再用尽手段毁掉我。老师,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你八成是在盘算:又是一个住在豪宅里、有钱人家小屁孩的无病呻吟。至少你的眼神是这样说的。

事情才没有这么单纯!

我花了这么久,去认清一件事:“我这个人”与“我的父母”只能择一存在。别紧张,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会冲去厨房拿刀砍我的父母,相反地,我很清楚,以社会舆论而言,我父母的存在价值比我可观许多,该被消灭的角色是我。但是,我不敢死……老师你见过鬼吗?虽然很害怕,但我想要亲眼见证鬼的存在,想要有谁很坚定地告诉我,人死后,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的。这样一来,我或许能干脆一点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我要认真说我的故事了,请给我很多的耐心,一旦你的表情不是我所预想的,故事就终止了,你别想再从我的口中得到半句话。不要觉得我是个怪人,我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话了,事实上,我快丧失“和现实生活中的人”沟通的技巧了。今日,会想跟你坦承这些,或许是基于对老师的一点点信赖,也可能是因为这些事一直累积,已经到了不跟谁说就会爆炸的地步。

老师,你准备好了吗?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很乐观地相信,我是个再幸福不过的小孩。

自我有印象起,母亲在我就读的小学,至少担任过导护妈妈、爱心妈妈以及故事妈妈,等等,名称我不太确定,反正就是上下学时段维持交通秩序,每个星期有一天会来教室给同学们讲故事,或者学校举办活动时前来支援的角色。

起初,我很开心,可以在上学时间看见妈妈,带给我宛如生活在家中的安全感。母亲结束工作后,会很自然地造访我的教室,找我说话。最让大家羡慕的是,妈妈不会空手前来,她手上时常拎着几包小饼干,叮嘱我发给同学。段考前后的日子,母亲会更大方地订麦当劳请全班人吃,同学们好喜欢她,我也是。

我对妈妈的爱,在小学六年级那年的运动会后达到了巅峰。

那一年的运动会,对于我们全班有特殊的意义。上一届运动会,全校跑最快的纪律委员在倒数冲刺时摔了重重的一跤,我们班从第一名掉到第四名。台上颁奖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哭成一团,纪律委员更是不计形象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因此,六年级的运动会,我们承载着非赢不可的压力。不仅赛前的训练做得非常扎实,放学后自愿留下来练习的人也十分踊跃。班主任说,我们一定要在今年大队接力的项目中夺冠,给小学生活画下没有遗憾的句号。听到这句激励之言,有不少人红了眼眶,包括我在内。

运动会那天一早,学生家长的捐赠如洪水般地涌入班级。有一整箱的运动饮料、堆得小山似的零嘴和饼干,也有家长扛了两锅自己煮的绿豆汤和炒面过来。

十一点多,顶着烈日,我们不负众望,把其他班的选手甩在身后,得了冠军,颁奖时全班同学抱在一起,又哭成一团。我们一路欢呼地回到教室,一踏进门内,大家一个接一个发出惊叹声,只见讲台上摆满了一袋袋的比萨、炸鸡和薯条。分量很充裕,绝对不会有分配不足的问题,这点我很有把握,母亲是个细心的人,她在做事之前,会把所有可能的后果都考虑在内。

同学们兴奋地拆开纸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母亲站在讲台上,用平常讲故事的温暖声调说:“你们年纪虽小,却这么认真地参与运动会,阿姨看了很感动,要好好请大家吃一顿。大家辛苦了,你们真是好孩子!”

妈妈一席动人的言语,成功收服了大家的心。

“汉伟,你有这样的妈妈真好!”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最好的朋友——王卷毛——往我的肩膀揍了一拳:“可恶,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妈妈噢!”

王卷毛的拳头落在身上,不痛,一点也不痛!

我太开心了。我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可是,运动会过后一个月,情况逐渐超乎我的想象。六年级是小学的最后阶段,据说小孩子的心性会在这一年产生很幽微的转变,我很赞同这样的说法,我就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转变。

班上开始有一些流言蜚语。

“蔡汉伟的妈妈好烦,她为什么要一直跑来我们教室?”

“哼!真会用钱收买人心,若没有他妈妈,谁要跟蔡汉伟当朋友……”

“班主任也被收买了!你有没有发现,班主任对蔡汉伟说话时特别温柔?”

我很讶异,一个月前,我们还在同一间教室,一同吃着我妈买来的食物。一边咀嚼比萨、炸鸡,一边口齿不清地吐出“阿姨真是太好了”的嘴巴,如今却讲出如此阴险的话语。

在十二岁的年纪,我被迫认识到:不要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恶意的生物。

在这个社会上,有一派人主张:“小孩本性善良,会做错事一定是受到外界不良因素的诱导。”

抱持这种观点的人,一定没有认真品味过童年。小孩子是一种充满恶意的生物,必须随着年岁渐增,受到礼教的规训之后,才会学习收敛,或者懂得包装自己的恶意。

虽然深刻厌恶着同学们的无耻,但是毕业旅行快到了,我不能让自己落单。因此,我不得不检讨一下自己遭到排挤的原因。我用了几堂课的下课时间来思考,这才很讶异,所有人的妈妈,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职业妇女,她们把小孩送来学校后,便不再干预,心甘情愿地回家或工作去了。其他的导护妈妈在结束任务之后,多半会三五成群离开校园,唯独我妈妈会脱队跑来我的教室。

当天,妈妈载我回家的路上,我故作老成地说:“妈妈可以不用再来我的班级了,我已经升上六年级了,要学会独立,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妈妈多把心思放在妹妹身上吧。”

闻言,妈妈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我也很难过,觉得和妈妈之间生出了一道裂缝,不如从前亲密了。

但是,和妈妈之间生出裂缝后,我和同学的关系反而越来越亲密。下课十分钟,王卷毛又会来找我讨论最新的游戏通关进度了,又有同学揪我一起去学校商店买点心了。

在我对班级重拾归属感时,母亲又急着把我给毁了。

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很普通、很平凡的意外。我跟几个同学在穿堂玩小学男生爱玩的游戏:比力气。比到后来,大伙扭成一团,一边大笑一边转起圈圈,不知道是谁突然放了手,我被甩了出去,头撞到了墙壁上。上课钟声响起,众人一哄而散,我踉跄地爬起身,忍耐着眩晕,缓慢地走进教室,完成下午四节课程。

回到家之后,头晕的状况仍未好转,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想睡觉。到了七八点,我忍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去客厅找妈妈,才说出“我好想吐”四个字,便弯下腰,哗啦啦地吐出一地的黄绿色黏稠物,是营养午餐的凉面和花椰菜。

“你是不是食物中毒了?”

“不是。”我摇摇头。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的脸上布满了担忧。

我没有想太多,把下午发生的事情简略地报告了一下。

听我说完之后,妈妈的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一恢复到可以坐直时,她就把我带到餐桌边。她手边放着纸笔,很温柔地在我耳边说道:“来,好好跟妈妈说,是谁跟你一起玩游戏?几点的事情,那时候老师在做什么?”

如果我那时候抬起头来关心一下母亲的表情就好了。

妈妈那时候的脸色,一定很叫人害怕。

可惜我头太晕了,只想快点躺回床上休息,便毫无保留地把事情的前后告诉了她。

隔天一早,先去医院报到做检查。做完检查,妈妈把我带去学校。

车子停在校门口的时候,我很吃惊,医生说我必须静养一阵子,我以为妈妈会帮我请假。

她牵着我的手,像台风一样刮进了教室。

那时正在上生物课,生物老师是个即将退休、留着一头漂亮白发的老先生,姓氏我已忘了。

妈妈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先借一下麦克风”,也不问生物老师的意愿,便把麦克风从对方手上接了过来。她手中握着一张黄色字条,清晰地念出和我玩耍的同学姓名。

我背脊发凉,这才意识到,前一天我说话时妈妈忙碌的右手究竟在记录些什么了。说来有些悲哀,由于母亲勤跑我的教室,对班上的同学了如指掌,她知道每个名字和对应的长相。有些人呆坐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失去耐心的母亲冲去他们的位置,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揪了出来,说:“你们全部给我出去,我们到外面谈。”

为了不干扰其他学生上课,所有人集合在离教室不远的主席台上。

有些人埋怨地看着我,有些人一脸惊慌失措,瞪着眼,嘴巴微张。

我很不想站在我妈旁边,怕别人误会我们是同一国的。

班主任正在走廊尽头的教室上课,一接到消息,便放下正在进行的课程,迈开步跑过来。当她看见吓作一团的学生和被母亲架在身后的我,五官扭曲成奇异的模样。

母亲明确地下了指令,要班主任联络那些同学的家长。

“这些人的父母必须到校,厘清事情始末,谈论后续的赔偿事宜。”

班主任愣了一下,母亲不耐烦地催促:“老师,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班主任看了母亲以及她背后的我一眼,又回头看看其他学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进教师休息室。

一个小时内,所有的家长陆陆续续抵达了。与其说是家长,不如说是母亲更贴切,里头没有一位父亲。那群母亲看着冷汗直流的小孩,以及表情凝重的班主任,不禁也变了脸色。她们焦急地问道:“我的小孩怎么了?”“为什么他得在这里罚站?”

接下来的几分钟,母亲一个人把那七八位母亲狠狠地羞辱了一顿。

“你们这些家长,平常根本没有尽到为人父母的教育责任。和同学玩闹时必须控制力道,否则很可能会害别人受伤,这不是很基础的教养吗?你们却疏于管教,导致昨天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意外。今天一早,我带我儿子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必须追踪观察三天至一周。这几天的医药费、看诊费以及我和我儿子的精神创伤,你们全体必须赔偿!”

所有的母亲中,就数李亦杰的母亲表情最难看。李亦杰家是低收入户,班主任允许他可以打包每天的营养午餐。运动会剩余的食物和饮料,也是由他带回家。

“你们这些失职的父母,教养出一堆出手不知轻重的小孩,最后受害的反倒是我的儿子。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你们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

母亲看向瑟缩在一旁的班主任:“你也有错,不,认真说起来,错得最严重的人是你。学生们年纪轻,玩耍不知道力道,让同学受伤了,情有可原。你为人师表,学生游戏时没有尽到看管的义务也就算了,等到学生实际受伤了,还糊涂得不知道提醒家长。做老师的,你不难为情吗?要不是汉伟在家里吐了,我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平常总是充满朝气的班主任,像个孩子一样,局促不安,扭着双手,静静挨骂。

“我把我的小孩送来学校,是为了接受教育,我儿子回到家却吐得不成人形,刚刚医生说我儿子可能有脑震荡,你叫我怎么办?我儿子是全校前几名,他的脑袋若出了什么毛病,你拿什么来赔我?你去哪里给我找一个健康无虞的小孩?”

班主任的头一低再低,肩膀抖了起来,很明显,她在哭。几名学生见到老师哭了,也先后跟进,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哭的人多了,哭声便大了起来。

一位家长再也按捺不住,跳出来说道:“汉伟妈妈,你的儿子撞到头,大家都很遗憾,我们也有赔偿的诚意,没有要逃避的意思。只是我希望你可以稍微控制一下你的情绪,让我们理性地讨论这件事情。你怪我们,我们没有话说,的确我们做家长的在管教上松懈了。但你把矛头指向老师,未免有些逼人太甚。全班有将近四十个学生,当时又是下课时间,你要老师一个人去监督全班四十人的动态,不是强人所难吗?”

说话的人是陈力成的母亲。

母亲冷笑一声,以不友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今天撞到头的人要是你儿子,我不信你还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你是陈力成的妈妈吧?在纠正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好好看一下你自己的儿子?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的课业成绩好像是倒数的,据说还有些多动的倾向。知道自己的小孩多动,不把小孩送去特教班,坚持要留在普通班接受正常教育,这种想法非常自私,说不定……是你儿子把我儿子摔到墙壁上的,你要承担大部分的赔偿责任吗?”

陈立成的妈妈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讲一个字。其他家长见状,也跟着噤若寒蝉。

母亲的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发誓,我没有说谎,在那时候,我母亲的确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母亲神气地把我带离了主席台。我们走到车子旁,母亲微微屈低了膝盖,视线与我对齐。

我后来长到了一米七八,但小学六年级的我是个不到一米五的矮子。

妈妈笑吟吟地对我说:“不要害怕,无论你长到多大,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句话,我宛如在冬天被扔进游泳池,全身冰凉。

自那天起,我在学校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我穿过人群时,可以听见那些细碎的字句:“哎,他就是那个……”“对,听说他妈妈很……”“所以是他让班主任……”

待距离拉近,人潮随即就地解散,其中有些人会回首看我一眼,掩嘴嘻嘻笑起来。看似未完成的语句,其实已经很完整了。我说过了,小孩子很擅长毫不修饰地传达恶意。

我期待已久的毕业旅行泡汤了,没人愿意跟我一组,跟我睡同一间房。为了不给班主任增添困扰,我在调查栏上勾选了“不参加”,班主任没有多问,冷冷地接过我的单子。

我跟母亲说,毕业旅行太浪费时间了,宁愿待在家里读书,母亲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以优异的成绩自小学毕业。上台领奖时,可以清晰地辨识到来自我班级的方向射来大量咒骂的视线。我给自己打气:不要在意,升上初中后,我就可以甩掉这段过去了。

以上是母亲第一次毁掉我的故事。

我这么说,无非还有第二次以及第三次。

老师,你知道小孩子最怕什么吗?

小孩子最恐惧的事情,很好懂的,那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以下是我进入初中生活的部分。

在我念幼儿园时,举家从台北搬回台中。父母之所以挑中我们目前的住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学区。我家方圆五公里内,有一所升学率很好的明星初中和一所声誉不错的高中。小学毕业后,依照编制,我进入那所明星初中就读。

注册日,我看见陈力成、李亦杰以及他们的母亲。陈力成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我赶快别过了头,祈祷他不要发现我。

母亲心情很好,这所初中的设备很先进,师资又雄厚,她满意地带着我逛校园,左右张望。

母亲没有注意到我发白的脸与颤抖的肩,我的双手逐渐湿润,流满了汗。

太天真了,我竟以为可以和那段过去道别,我忘了,当我的父母打着学区的如意算盘时,其他人的父母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毕业就能解脱了”,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啊!

从母亲手上,我接过全新的制服,眼前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

我对于人性的认知没有出错。

我在小学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新的初中。在他们眼里,我像是街上的垃圾。

老师,你可以分辨屎与垃圾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吗?分辨不出来吧?你看起来就是那种一路都很顺遂的资优生。那么,让我这个人生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劣等生来回答你吧。答案很简单,你看到屎会皱眉,会很厌恶吧?但垃圾比较特别,垃圾在上一秒钟可能是有利用价值的,例如不久前握在手里的铝箔罐,喝光里头的汽水,它就成了垃圾。

这就是我在初中的待遇。

我的成绩不错,经济上,父母给了我不少零用钱,同学们有求于我时,会勉强表现出友好的姿态,像是握着还剩一口汽水的铝箔罐,或者要我帮忙作弊,或者要我借钱给他们,一旦他们从我手上取走了残余的价值,头顶上立即出现清晰的读秒:“好想快点找到垃圾桶,把这垃圾丢出去啊!”更多时候,他们看到我,会隔开一段距离。

“好想死”的念头,差不多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

我没有跟父母陈述自己在学校受到怎样的对待,“脑震荡事件”后,我不再信赖我母亲了。

初一下学期,一个女生的出现,为我惨淡的生活捎来了清新的气息。

她太完美了,我在心底喊她女神。

女神是转学生,来自单亲家庭,父母离婚后,女神跟着母亲搬到台中来。

女神也是遭到放逐的目标,她身上时常散发出面包酸掉的异味,衣服老是穿同一套,鞋子、袜子更是脏得不该出现在青春期少女的脚上。

我们皆是班上的边缘人,被划分到同一个族群里。说是“族群”,其实成员只有我们两个。没有选择的我们,和对方成了朋友,我感到很踏实,再也不用担心分组时像被拣剩的水果那样,必须忍耐他人的指点与挑剔。

女神和母亲以及母亲的男友住在一起。她告诉我,叔叔看她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害得她不敢在家里洗澡,只好趁放学时使用残障厕所的冷水擦一下身体;至于泛黄的衣服、鞋袜,是因为她只有一套制服,母亲没有外出工作,家中经济只能仰赖叔叔打零工的钱。

除去身上的异味,女神长得很清秀,我有时看着她,心里会有奇妙的感觉。

女神说,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她。

我急忙纠正她,至少我个人非常需要她。我没有说谎。

我交给女神几千块,也从家里倒了一小瓶专柜品牌的沐浴乳给她。我叫女神多买一些衣服、鞋袜,换下来的就交给学校附近的洗衣店处理。

父亲一个星期只给我一千元的零用钱,为了拯救女神,我从爸爸的书房拿了好几张千元大钞。我爸是做生意的,他的抽屉里放着好几沓千元大钞,抽走几张不算什么。

回到家之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打电话给女神。我们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时常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不能联络的时候,就改发信息。我不是个擅长写作的人,不知怎么,每次写给女神的信息,往往甜蜜得连我自己也感动不已。

我的排名一落千丈,我不以为意,女神是我新的生存意义,我需要她,她是世界上最需要我的人,我不能没有她。

圣诞节那天,我向她告白,女神点头了。

那一秒,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我可以抛下所有的不愉快,只为了她而活。

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也以惊人的速度推进。交往两个月后,女神主动把我的手塞进她的制服。隔了几天,在我的哀求之下,她允许我隔着衣服抚摩她。

寒假时,女神回外婆家住,不好打电话,我很想她。餐桌上,我吃着母亲煮的咖喱,顺手发了条短信:“好想你,好想摸摸你……”

不到一分钟,女神回信了:“你那么想我?”

“当然,想死你了。”我一边叉起盘子里的牛肉塞进嘴里,一边敲打手机键盘。

“只要你这阵子乖一点,开学的时候,我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试试别的。”

看到这条短信,我的耳根子涨红。

母亲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再来一些汤,我摇摇头,换了个坐姿,遮住裤裆。

“你在看什么?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母亲问。

“没什么。”

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女神的存在,否则妈妈会再次毁掉我的幸福的。

唉,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洗澡时,我习惯把手机放在浴室外的置物柜上。

那天,我湿漉漉地从浴室走出来,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便小跑回房间。父母已经站在房间里等我了,父亲双手叉腰,母亲则满脸阴郁地立在他身侧。

“你必须跟这个女生断绝来往,不然我给你转学。”父亲说。

“不可能,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被骗了,我问过老师了,这个女生是单亲家庭,妈妈离婚没几个月又交了一个男朋友。这种背景的女生,思想一定不干净。你们不能在一起。”母亲说。

“为了你好,这几天手机先放在我这儿,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拿。”狡猾的父亲避掉了“没收”这种字眼,装出很大方的姿态。

走出房间时,母亲转过头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一种很哀戚的声调说:“不要怨我们,做出这个决定,我们当父母的可是比你还要心痛啊,你不会懂我们有多担心你。”

老师,不妨快转到下一幕吧,反正你老早就从我父母那边得知了,我初中念了两所学校。嗯,我父母给我转学了。他们认为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只要我和女神多一天保持接触,他们就多一天不能心安。另外一个关键是,我快升初三了,他们向来很在意我的成绩。

我的父母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办了转学。

如今回忆起来,仍让我痛苦得想死。

那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我穿好制服、袜子,书包也收拾好了,坐在自己的床上,指针走向六点五十分时,我起身,下楼梯。一进到客厅,我的心中立即浮现了不祥的预感:平常日子的六点五十分,客厅里只会有父亲一个人,母亲总是先载两个妹妹去学校。那天的客厅里,却有父亲与母亲两个人,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我,同时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爸,我们走吧。”我故作镇定地说。

“从今天起,你不用去H校上课了。”父亲说。

“我们帮你转学了,从今天起,你是Y校的学生了。”母亲说。

我活像是误入他人摄影棚的演员,对于场景的排列、陌生的情节感到手足无措。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看着他们,口干舌燥,嘴巴开合了好几次,吐不出半个字。

我的理智重新接上线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H校上课。”

“你的学籍已经换到Y校了,纵然你进去H校,也会在警卫室被挡下来的。”母亲说。

“你不再是H校的学生了。”父亲说。

“在新的学校,忘掉那个女生,好好展开人生的新一页吧。”他们一起说。

我看着他们,他们的形象逐渐歪曲成两只怪兽。

我转身,奔回自己的房间。美工刀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散发着淡淡的银光。我拿起刀,划破窗帘、枕头、床单,但凡落入视线的布料,无一幸免,全被我割成条状。美工刀最终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我轻轻施力,血珠流了出来,痛!痛死我了!我缩回手,美工刀掉在地上。

对于自己“原来很怕死”,我感到极度羞耻。

无法以割腕来明志的我,在大哭之后,只能懦弱地苟活下去了……

翌日,我站在Y校门前,流下眼泪。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你很乖,做得很好,在大考前更换新环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可以走过来的。记住,家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家人是永远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人。”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在我眼中,他变得有点不像人类。

去Y校后,我与女神彻底失联了。

母亲更换了我的手机号码,我打给女神,想告诉她我的新号码。我打了一百次、一千次,话筒那端的回应始终只有:“你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

我的父母不知道跟女神说了什么,她不再接我的电话了。

我成了Y校的红人。

我拒绝任何一场考试。考卷一发下来,我立刻趴在桌上睡觉。初三的考试很多,考期越近,我睡觉的堂数越是节节高升。老师气得发抖,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我,要我罚站、跑操场、交互蹲跳,甚至拿藤条抽打我的手心。我像是个没有感觉的人,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接受老师的处置。老师对我消极的态度很是敏感,他对我的体罚日益离谱。有一天,他很得意地站上讲台,宣布最新的惩罚:“蔡汉伟没救了,从今天起,我不管他了。你们也是,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位同学,最好跟这种人保持距离啊!”

起初,听到老师的处置,我的心脏缩成一团。但片刻后,我已适应得很好。别害怕,我安慰自己,类似的事件,早在小学跟H校就已体验过了,我这次也能驾轻就熟的。

老师不管我,我在Y校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漫画。

好几次,母亲红着眼睛问我:“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怎么做你才会重回正轨?”

“让我跟她说说话,一句话也好,拜托你……”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母亲突然收起了泪水:“你想都别想!”

“只要让我和她说说话,我就会念书了。”

我跟母亲类似的对话,循环了好几次。有一天,母亲没有回嘴,只是交给我一张字条。

是女神的字迹,上头写着:“我交新男友了,对不起,你转学之后我好孤单,很需要别人的陪伴。我对你很愧疚,不好意思见面说话。忘了我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握着字条,我低下头,哭了起来。我没有像父母所期待的重新振作起来,相反地,我过着更自暴自弃的生活。考试时,我胡乱填了一下答案随后趴在桌上睡觉,五科都是这样。自收到字条的那天起,对于自己的人生,我一点也不在乎它的走向了。“随便你”“都可以”成了我的口头禅。

发榜的早晨,母亲用电脑查询,过了几分钟,她关上屏幕,没有再说话。

我考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高中。

有一点倒是不吐不快,H校的毕业旅行安排在初三上,Y校的则是初二下。

延续小学的诅咒,我没有参与毕业旅行。

老师,你可能觉得我是个很傻的人,只是一段感情,干吗把自己搞得这样落魄?容我实话实说吧,你这样理解是错的,女神之于我,不仅是情感的伴侣,我爱她,有更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她愿意接纳最丑陋的我。一般人在谈恋爱时,无一不是绞尽脑汁地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我跟女神的相遇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我是班上避之唯恐不及的垃圾人物,女神身上弥漫着令人介意的味道。我们能够在那样的前提下牵起对方的手,没有谁的感情比我的更真实了。

好,我们休息一下。先谢谢老师你这么有耐心地听到现在,以下的桥段,你应该比较熟悉了,因为,你也出场了。升上高中之后,为了抢救我烂到谷底的课业,我的父母前后聘请了两位家教:你跟颜老师。你和颜老师有个共同特质:说话有趣,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你们。在此,我得坦承,我很感谢你们两位的参与,跟我的母亲不同,你们很愿意花时间听我长篇大论。我原先很抗拒家教,几个月下来,反倒很期待你们每周两次的到来。

颜老师说,我现在读的这所高中,跟我从前的生活圈有段距离,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只要把成绩拉上来,又能恢复小学风云人物的日子。我听了很心动,待在谷底久了,颜老师看出来,我很怀念小学六年级之前的时光。

在你与颜老师的协力帮助下,半年内,我的校排名戏剧性地从一百八十几名跳到了前二十名,物理段考拿下两次全校最高分,老师跟我说话的态度变得很友善,下课时段,来找我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许多同学拜托我教他们物理,我好得意。

上学之于我,又成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

可是,总是这样,在我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我的父母也躲在我的背后虎视眈眈,觊觎我所拥有的一切。于是,在我又能挂上微笑的瞬间,他们也展开行动了。

我高一英文挂科了,那是老师你负责的科目。

我告诉母亲,三次段考,我都及格了。但我没有说明的是,老师指定的小考、随堂测验以及作业,我全都没有交。为什么?因为懒吧。你不能要求一个甫从深渊爬回来的小孩,立即准确且精实地重建自己的人生啊!不要生气,你也清楚我说的是实话吧。

老师,对不起,你被母亲狠狠地责备了一顿。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漏想了这个环节,请了家教,就表示从此有人得为我的学科成绩负责。

“老师,我们花这么多钱请你,就是要你看住他啊!怎么会出这种纰漏呢?”

“你居然忘记问他在学校的情况,真是太大意了!”

“果然是年轻的老师,历练不足,颜老师当了专职家教十几年,可不会犯这样的错。”

听着母亲对你的责备,我良心有些过意不去。明明是我的错,母亲却不骂我,反而去怪罪一个星期顶多出现六小时的家教,这就是所谓的代罪羔羊吧。

“我们必须去学校一趟。”两只怪兽交头接耳,下了指导棋。

老师,我看着你,心中生出怜悯,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老师你也跟着来吧,这孩子英文的学习情况,你最熟悉了。”母亲换上亲切的笑脸。

果然。我说得没错吧。

老师,很可惜你看不见自己的反应,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脸上虽写着“谁要去啊?”“凭什么我要去学校和老师对话?”“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丢了这份工作?”从唇齿间迸出来的话语却是:“好的,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学校吧。”

大人好虚伪,有人说小孩长大后会变成大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我可不会放任自己成为像你们一样的生物。

英文老师姓葛。我们抵达教师休息室时,葛老师显然已得到通知,她坐在沙发上,一脸严峻地看着我们,细软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很符合她自律甚严的作风。

“老师,我需要一个交代,我儿子三次段考都及格了,我承认他平日是懒散了一点,但你为什么不能通融一下,给个六十分也好,为什么非得让这个孩子不及格呢?”

葛老师没有立即回应,她站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很厚的蓝色资料夹,在注有“日常成绩”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这是全班的日常成绩,八次小考,十次作业。”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一行醒目的空白上:“这是蔡汉伟的日常成绩,看到了吗?是空白的。你的儿子,一次考试也没参与,一次作业也没交。你可以看一下其他同学的得分,只要有考试、按时交作业,我的给分是很宽容的。”

我偷觑了一眼,大家大都是八十分起跳,最低的也有七十五分。

不苟言笑的葛老师,在日常成绩的项目给分这么“甜”,我对她有些改观了。

母亲把那张纸接过来,专注地检视,眉头越锁越紧。

葛老师不卑不亢:“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儿子,相反地,我是在帮他。高中英文不好拿分,只以段考成绩计分很容易打击到小孩的自信,我尽量通过日常分数来提升学生们的总成绩。可是,汉伟妈妈,蔡汉伟一次作业也没有交,他自己不努力,我怎么帮?”

母亲转过头来,肩膀一带的骨头发出咔嗒的声响。

“为什么不交英文作业?”

这下子,教师休息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了。其他老师佯装忙于手上的事务,眼角余光偷偷关注着沙发这里的动向。我成了主角……这样说似乎怪怪的,毕竟我从事件起始就是主角了,好吧,修正一下我的说法,此刻,镁光灯终于打在我这位主角身上了。

糟糕,我有点兴奋,这样不对吧?

清一清喉咙,我刻意以一种很吊儿郎当的口吻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写。”

我的回答得到了绝佳的效果,母亲的脸歪向一边,嘴唇不停地颤抖。下一秒,她哭了出来。当着所有老师的面,她把脸放进掌心,认真地哭了起来。见状,我的脸也歪了,天啊,她是嫌戏剧张力不足吗?居然就这样哭了。

“葛老师,你也看到了,我的儿子这么有主见!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写’,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能逼着他去考试,架着他去写作业吗?”母亲把握镜头,继续发挥她惊人的表演天分,“是我们夫妻没有用,管不动自家小孩。可不可以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才差两分而已,只要你帮他加上两分,他两个学期的平均分就过六十了,老师,我求你了……”

葛老师脸色铁青,母亲这一招奇袭乍看之下奏效了。

我回过神来,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眼前瞬息万变的局面。

老师,那个时候,你一定打心底憎恶我那置身事外的态度吧。看起来很欠揍是吗?只是,你不妨想一下,乍看之下,这是我的人生,但实际上操盘的是那对合作无间的怪兽。

日子久了,我还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兴趣吗?

废话就不多说了。

葛老师不愧是教书近二十年的王牌老师,她没有被母亲骗上舞台,随母亲一同起舞,相反地,她很快镇定下来,把掌心覆盖在母亲的手上,很慢、很沉重地说:“成绩已经送出去了,如今我也没有更改的权力。汉伟妈妈,我可以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汉伟已经十七岁了,眼看着就要满十八岁,他快成年了。在法律上,十八岁已经要负担完全的刑事责任了。做父母的,是否该放手让孩子成长呢?”

我几乎要为葛老师喝彩了,跟小学六年级一下子被打爆的菜鸟老师不同,面对我妈凌厉的攻势,她不但成功抵御,还做出了漂亮的反击。

情势逆转,视线又落到我妈身上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瞪着葛老师。

葛老师要赢了吗?老师,若你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哪怕是一秒,也是很不应该的。

可以毁掉自己小孩的怪兽,怎么可能会输呢?

“葛老师,我知道你未婚,也没小孩。我很期待,等你有了小孩,会怎么教育他?你自认会教出一个成功的小孩吗?我非常想知道,今天,倘若是你的小孩站在这里,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坚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和人生吗?”

我不用看也能想象,在场所有人,包括支着耳朵偷听的那些老师,全都脸色大变。

葛老师抽开手,身子往后退,眼眶迅速地涨红。她的嘴巴张了又闭,像鱼在吐泡。她教了我一年,我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等候多时的父亲发声了:“我们走吧,跟这种人说话没有用。”

父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葛老师一眼,没有说再见,大步地迈出教师休息室。

老师,我能原谅你当时惊愕的呆样,我跟你说了好几百次,我的父母在跟你打交道时,总表现出一副他们很爱我的模样,以及他们是多么敦厚纯朴的父母,那是假的,是表面。你起初不肯相信,还质疑我不知感恩。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这次把老师牵扯进来很不好意思,但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这对夫妻的真面目,我想是很值得的经验。

葛老师是很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她很严格,但她的严格是经过思考的,学生可以感受到她背后的用心良苦。大家喜欢抱怨她,然而那些抱怨不失撒娇的味道。

葛老师和母亲的精彩对决几日内传遍了校园,这根本是脑震荡事件的翻版,我又被孤立了,前一天还在同我说笑的同学,看着我的眼光充满了忌惮与猜疑。不同的是,大家好歹是高中生了,排挤的技巧升华了,他们不会当面表露对我的鄙夷,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班上的灵魂人物在脸书上创了一个社团,叫作“妈宝蔡汉伟”,我贿赂其中一个社员,叫他把页面打开给我看,浏览了几分钟后我关上了,看太久有碍身心健康。

纵使我有满腹的牢骚,还是快进一下吧,否则这故事的重叠程度未免太高了。

“妈宝蔡汉伟”社团建立约莫一个月,我认清这个班级已无我的容身之处,得另寻出路了。我开始和校内一般人口中的“不良少年”走得很近——老师这辈子不认识几个吧,全部科目加起来不到一百分,不仅被家长放弃,也被学校放弃的那种人。

不出几个星期,我在新的团体建立起自己的地位。我拿什么来说服他们呢?不用想也知道,是钱。或许是身为长子的缘故,我的父母对我一向很慷慨。我出借昂贵的游戏设备,正版球衣、球鞋,必要时直接借钱给他们,他们簇拥着我,而我,则像是君王般,随性指出今日施舍的对象。我的开销越来越大,拜访父亲书桌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必要时,我也光临过妈妈的皮包,嘘——请保密,老师不想害我难做人吧?

团体中有个女生很黏我,她的神韵跟女神有些近似,看着她,会唤起我许多甜蜜和痛苦的回忆。星期五最后两堂社团课,我们会很有默契地想个借口,溜到高职部顶楼的残障厕所幽会。段考前的周末,我们偶尔欺骗自己的父母,说要去图书馆念书,其实是跑去旅馆。

没有一家旅馆提出检查证件的要求,这点我的朋友老早就告知了,但是第一次毫无障碍、轻而易举地坐在旅馆的床上,令我有些怅然若失,少掉违法的刺激感,这件事也不太酷了。

老师,你的表情好好笑,有那么不可思议吗?也对,老师大我七八岁,一路念的又是第一志愿,在那种干净的环境长大,脑袋容不下半点肮脏吧。

现在女方的父母要告我,除非我们赔钱和解。真是莫名其妙,我在这件事中一直处于被动,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责任。唉,只因为我是男生,才让对方的家长有了可乘之机吧。

老师,你差不多要被辞退了。我的父母要放弃我了。

我妈说,她累了,也受够我了。

说这些话时,她突然拿自己的头去撞墙。我吓坏了,搞什么啊,我才是真正活腻的那个人好吗?她凭什么抢先一步,说她累了?

据称他们这次要把我送去国外,进行更进一步的改造。

老师,再见了,很遗憾我们是以这种形式道别。

母亲说

老师,我不知道我的儿子跟你讲了什么。请你听听就好,不要放在心上,我的儿子很聪明,也很擅长说谎,他说的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他个人的误解与妄想,他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把我给妖魔化。我想跟你澄清一下,我们不是汉伟所描述的那么可恶的父母。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我一直想不通,到底在哪一刻,我失去了这个大儿子。

听完我的解释之后,方便给我一些头绪吗?

我和丈夫均出身农家,体会过穷苦的日子。我是长女,很早就牺牲了学业,进入城市赚钱供养底下的弟妹。先生是长子,比我幸运一些,整个家庭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他身上,资助他完成大学教育。我与先生在公司认识,他是主管,我是个小职员,在他的鼓励下,我拾起荒废已久的学业。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当晚,他向我求婚,我没有第二句话,点头答应。

我所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把生命中的所有事情都视为义务,不讨论权利。赚钱养家是义务,时间到了踏入婚姻是义务,生小孩是义务,照顾父母直至他们老死是义务,为孩子牺牲奉献是义务,孩子长大了反哺老迈的双亲,自然也是一种义务。

坦白说,我不曾怀疑这些义务存在的本质,以及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些教条的规训,我接受了,并且在接受的过程中寻找某种程度的安全感,也可以称为信任。我信任自己,信任丈夫,也信任社会上其他陌生人会毫不犹豫、毫无怀疑地履行这些义务。

如此一来,这世界将会依循着稳定的秩序运转。这一代的人养育下一代,下一代的人养育下下一代……而今看来,我的想法好像太梦幻了。

在我那个年代,夫妻不太可能把情爱挂在嘴边,比较贴切的字眼是“道义”与“责任”。夫妻关系类似伙伴,你也可以说是合伙人,以经营公司的思维去经营自己的家庭。公司内部要有组织,组织上要有对应的人。至于外界怎么看待这家公司的发展与前景,不外乎是家庭最重要的资产——小孩。

请不要质疑这句话,我跟我丈夫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告诉我,再怎么成功的企业,到了晚年,也不得不正视接棒的难题。婚后,在公婆的赞助下,先生创建了一家物流公司,我则在五年间生了三个小孩。为了提供给小孩经济无虞的生活,先生不眠不休地工作,我负责打理家中诸事,包括三个小孩的教育。等小孩大一点,我请了一个保姆,好让自己有时间打理先生公司的财务。我跟丈夫于公于私,都是不可或缺的伙伴。

汉伟读幼儿园时,我和丈夫开始考虑搬家。原有的居住环境太小了,不足应付孩子们将来长大后的空间需求。那时,先生的生意上了轨道,我们手上握有不少现金。

看过一户又一户,始终没有让我们点头的房产,在我们犹豫是否暂缓搬家时,中介交给我们一户花园别墅的资料:“这一户位处文教区,地理位置幽静,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半家网吧或声色场所,学校是明星初中,顺利的话可以考进社区高中,很适合你们这种重视孩子成长的夫妻。”

明知是话术,我内心深处却有什么被触动了。难以形容,非常神奇的感受,我变透明了,小孩的存在穿过了我。我转过头,用眼神跟丈夫示意:很可能就是这户了!

老师,这里很漂亮不是吗?从二楼的落地窗看出去,左邻右舍的绿植真是美不胜收。那位中介没有夸大,这里确实闹中取静,也因为一户买下来并不便宜,邻近的住户也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对面住的是一对公务员退休夫妇,隔壁的男主人则是某外商银行的高管,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我不用紧张小孩子会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哎呀,不好意思,扯远了。

总之,我们买下了这里,如你所见,二楼是客厅和小型办公室,我们跟小女儿住三楼,汉伟跟大女儿住在四楼。五楼按我们原本的规划是作为先生练习书法的场所,这是他鲜为人知的嗜好。室内设计师来到家里时,不知怎么,先生愣愣地说了一句:“改成孩子的书房吧。”

在那一刻,我感动得泛出泪花,我的丈夫跟我一样,我们是旧世界出身的,为了小孩的福祉,愿意牺牲、奉献出所有的一切……

这是你们新世界的人所不能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老师,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可是你们现代人的想法跟思维,是我无法领教的。

汉伟五六岁时,我观察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越来越多的人不遵守社会上的规矩了。

我称他们为新世界的人,以便和我们这种旧世界的人做出区别。

新世界的人,试图以各种方式从各种义务中遁逃出来。以结婚生子为例好了,他们其中有不少过了三十岁还不肯踏入婚姻,只因害怕婚姻所带来的负荷,或是结婚后惊觉维持婚姻这么麻烦,便很爽快地离了婚;也有那种结婚后嚷嚷着不想被小孩绑住的,叫什么来着,丁克族对吧?总而言之,在我眼中,他们一个不如一个。

最令我傻眼的是,他们自己逃避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也就算了,别声张,我还勉强可以谅解,偏偏他们做贼心虚,先声夺人地展开宣传:“结婚不能代表幸福,不婚也是一种选择”“离婚后的女性仍有追求真爱的权利”,其中也不乏诸如“不要把重心放在家庭上,女性要培养个人的生活与兴趣”之类的歪理。

搞什么啊——这些人动嘴巴时,大脑是停止运转了吗?

男人出外打拼天下,女人把家庭打点得温暖舒适,这不是很自然而然的分工吗?若一味讲究“自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宣布自己要当永远的……之前不是有一个很流行的名词,偶像剧也使用过的词汇?败犬?对,就是“败犬”这个词。假设所有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自己,不如当一辈子的败犬吧,这样说很恶毒,不过我不会收回的。

几年前,我在电视谈话节目中,看到穿着短裙、露出整个膝盖的女艺人,向观众表示“我很庆幸当年有离婚的勇气,现在我过得很幸福”,我的心都凉了,是谁放水让这种言论出现在媒体上的?不怕教坏小孩吗?我断了第四台,同时警告汉伟和他的两个妹妹,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以靠近遥控器。这么多年下来,我只给他们看英语教学节目及少数的新闻,我不给他们看卡通,最近的卡通很狡猾,时常偷渡一些色情和暴力的镜头。

汉伟念小学后,为了得到他的第一手信息,我自告奋勇地担任导护妈妈、爱心妈妈和讲故事妈妈,希望帮助他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小孩,不时送孩子喜爱的饮食去班上。

作为母亲,我自认比其他所有母亲都要勤勉。

唉,这样的防堵还是不够。

这世界越来越脏了。想要养育出一个干净、无污染的孩子,实在是困难重重。新世界的人正以细菌般的速度繁衍,很多和我们一样出身旧世界的人,也抛弃了旧世界的道德,自甘堕落地投身新世界的怀抱。悲哀的是,我们这些择善固执的前辈,不仅没有受到尊重,相反地,还动辄被投以“老古板”“不知变通”的讥嘲。

我很焦虑,这样的社会还有未来可言吗?

汉伟弯下腰拼命呕吐的那天,我的心都碎了。我那么努力,不让儿子受到一点损伤,同学一个无心的举动,班主任缺席的五分钟,汉伟就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我好害怕,世界的秩序松动得远比我所料想的更加严重,我怎么保护我的孩子也是徒劳,新世界的人以及他们率性管教下的后代,注定会给旧世界的人带来困扰与伤害。

老师,你可以试着体会我的心痛吗?就像是你精心呵护的稚嫩幼苗,却因邻人没有整理他们的花木,台风一来,隔壁的断枝恶狠狠打在你守护多年的幼苗上。

在我的坚持下,菜鸟老师笨拙地根据通信录拨着电话,第一时间,居然有三分之二的家长的回应是:“不好意思,人还在公司,待会儿赶到学校!”

我非常愤怒,身为母亲,没有把心思放在家庭上,为了几个钱外出工作,在她们为了公事操劳时,还有多余的精力教育孩子正确的道德观吗?她们回家会烹煮营养健康的膳食吗?在联络簿上签字之前会好好地看过孩子写下的每一项吗?

那些母亲匆忙抵达时,我怒目而视,她们还一脸茫然的痴呆样。

真是太可恶了!我越想越生气。

她们可有思考过为人妻母的义务?当下的社会鼓励职业妇女,呼吁女性以经济独立换取人格的独立,这种观点实在叫我忍不住翻白眼。我说过了,义务,义务,每个人在社会上有其应尽的义务,男人的义务是在职场上拼命,给家庭带来稳定、丰裕的收入,女人的义务是打造一个令所有成员都心悦诚服的家。人人站在自己该立足的位置上,像颗拧紧的螺丝钉,社会这部机器会运转得良好。但我也说过了,新世界的人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从义务中遁逃出来,只想着自己。往自由投奔的母亲导致亲子教育的真空,而这真空的无辜受害者,是我可怜的儿子!

我将那些不称职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很是痛快。

结束后,我把一脸惨白的汉伟带离现场,他看起来不太好,像是从什么梦魇中醒来似的,我很同情他,头部受到的撞击太强了,他得休息一阵子。

老师,汉伟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我那成绩优异、具有领袖特质的完美儿子不见了。那次事件后,住在我家的,是一个刚学会逃避责任的人。汉伟第一次开口说不想去学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遇到挫折便逃避,岂不是新世界的人的标准作风?我一手栽培的好儿子,不知何时被带坏了。

我没有把他的异状告诉丈夫,管教汉伟是我的责任,我若向丈夫抱怨,也许他忍住不说,心底却会想:我把儿子交给你,你怎么没把他带好呢?

我没有线索,问汉伟他也不说,只能猜是那些无耻的小孩展开了报复。真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非但不自省,还想孤立汉伟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怜悯他们,乏人管教的小孩跟孤儿没两样,他们的父母是新世界的人,新世界的人可不会记得矫正孩子失序的行为。

那位菜鸟老师也很荒唐,这种群体的欺压事件,有经验一点的老师绝不会等闲视之,她以为在班会上温情喊话,要大家相亲相爱,能收到多少效果?

没关系,汉伟快升上初中了,他即将远离这不洁之地。

牵着汉伟办理注册的那一天,我的脸上堆满笑容。果真是区内升学率最高的初中,校园内洋溢着活泼、清新的气息,接待的老师也很客气。我特地在穿堂的布告栏前停留了一会儿,留意上头的成绩风云榜和校外竞赛成果,我很满意。

“你喜欢新学校吗?”我问汉伟。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握起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答应妈妈,要在新学校振作起来哦!”

不知道为什么,汉伟的手又湿又凉,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汉伟也很期待初中生活吧。我乐观地想。

升上初中后,汉伟的心情没有明显的起色,对上学依旧提不起兴致。我压抑心中的焦急,耐心等候,等候汉伟像小时候一样,把心事告诉我。

迟钝的丈夫也开口了:“我怎么觉得儿子比以前还要阴郁?”

我给汉伟的零用钱更多了,是我给两个女儿的总和。我心中对于这样的差别待遇感到不安,但汉伟一拿到钱不但对我露出感激的微笑,还会撒娇地喊几声妈妈,我又觉得这样做没有错。

我只有汉伟一个儿子,他得好起来。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张电话账单,逼近五位数的天价。我心中警铃大作,该死,又有细菌沾上了。此为紧急事态,我别无他法,硬着头皮跟丈夫报告,幸好丈夫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责怪我的轻忽,反而热心地跟我商讨解决方案。我们最终决定采取最高效的方式:直接趁儿子洗澡时取来他的手机,检查他的通话记录以及短信。

屏幕上,露骨的文字映入眼帘,我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这次来污染汉伟的,是更顽强的细菌。别说我反应过度,老师,你诚实地跟我说,这些不雅的字眼,出自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口中,你不觉得恶心吗?

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做父母的责无旁贷。丈夫当下打了一通电话给老师,老师给了一些关键信息:父母离婚,现在和母亲及母亲的男友同住一个屋檐下,经济来源主要是母亲的男友打零工的收入。

我和丈夫的眼睛瞪大,面面相觑。这个女生的母亲在做什么?都三十岁的人了,活得这么随便不丢脸吗?殊不知她的女儿有样学样,也想攀个男人轻松度日。不用想了,那些露骨的短信,正是那个女生诱惑汉伟的铁证!

我刚才不是提过了,三个小孩从电视上吸收多少信息、怎样的信息,长年下来皆在我的审核下进行,为了孩子,老公也合作无间地只在公司读报。家中唯一的台式电脑放在客厅,谁使用过,又做了什么,没有一件事可以躲过我的眼睛。在我缜密的管控下,汉伟没有接触色情信息的机会,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词句?对吧?老师你教汉伟一年多了,你判断一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没有外人的唆使,会主动讲出那种话吗?不会吧。那些话想必不是出自汉伟自己的意思,他太懵懂了,不晓得怎么处理这类城府很深的女生。

我跟丈夫商讨过了,这女生不好对付,她八成看出了汉伟来自富裕的家庭,想方设法要巴结他。被她的花言巧语迷得团团转的汉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还反过来振振有词地为她辩护。我那可怜的儿子,是我不好,来自新世界的侵扰又太多,没关系,我还来得及挽救。

我提出给汉伟转学。丈夫起先犹豫不决,我告诉他:“汉伟一天在学校八九个小时,我们再怎么尽责地消毒杀菌,别忘了,汉伟依然和那个女生在班上朝夕相处啊。我们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小孩,是活该要被污染吗?汉伟快升初三了,转学对他来说确实有些辛苦,可是,孩子正在走偏,你做人家父亲的,看了不会忧心吗?”

“你说得很对。”丈夫采纳了我的主张。

事实证明,我错了。

汉伟在Y校没有变乖。我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好好准备考试,汉伟一向很擅长考试的,但在Y校,他缺席每一场大考小考。我告诉汉伟,只要他考上前五志愿,我可以送他最新的智能手机,他不要,反复吵着要和那女生再见一面。

我也急了,基测已经倒数一百天了,我不能坐视他考上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丈夫会怪我的。我找上汉伟在Y校的老师,看看有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根除我儿子对这女生的执着。老师给了一个建议,不妨叫那女生写一封信,信中务必要决绝地表达出“不愿意继续这段感情”的立场,唯有让汉伟彻底死了这条心,整件事才有转圜的余地。据H校老师所说,那女生一开始很不情愿,但一听到汉伟在Y校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似乎也良心发现,静静回到自己的座位写信了。

我把那封信交给汉伟。

老师,你绝对想不到,看完那封信之后,他哭得死去活来。

我看了好不忍。我的儿子被设计得好惨,这种虚情假意的感情他也当真。

我轻抚他的背:“儿子啊,青春期的爱恋是不可信赖的,你看,这女生没有你之后,飞快地找了另一个人填补你的空缺,你要快点好起来,让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轨!”

我满心期待着儿子的洗心革面。

好奇怪……我似乎又错了。汉伟更堕落了,不顾我的声泪俱下,他就是不肯念书。考基测那天,他每一科目都提早交卷。考场很炎热,我的心却冰凉,我明白汉伟放弃这次考试了。

那几个月,我的丈夫留在柬埔寨视察工厂的营运,晚上我与他通电话时,时常犹豫要不要向他说一下汉伟的情况。老实说,我不太敢讲,汉伟是长子,我丈夫对他有特别的期望,我怕我据实相告,会害得丈夫在柬埔寨不能安心做事。

我一再拖延,直到汉伟基测成绩出来,丈夫打电话来关心他考得怎么样,我才小声地念出他的分数。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久,久到我快窒息了,我丈夫闷闷地问了一句:“奇怪,这孩子小时候不是很会念书吗?”

我承受不住,抱着话筒痛哭起来。

老师,汉伟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夫妻俩曾经拿三个小孩的生辰八字去让老师算命,那老师很有名,很多艺人和政治人物都找他算过,他一次要好几万,我们付了快十万块给他。

那个老师拍胸脯跟我保证,汉伟天资聪颖、气质出众,是拿笔的命,未来的工作很可能带个“官”字。我从未怀疑过这个见解,汉伟的确很聪明,不是我自夸,教过汉伟的老师,有好几个说过他特别好教,别人家小孩花了老半天才搞懂的概念,汉伟两三分钟就上手了。我把老师的话转达给丈夫,他听了很得意,说日后要把儿子送到国外念书,学成后要接他的事业。到后来,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小孩考进一所三流高中。

怎——么——想——都——令——人——很——难——受——吧。

问题到底是出在谁身上?不可能是汉伟啊,他的资质得到多少老师肯定;也不可能是我,我这么尽心地栽培汉伟,不像那些把小孩生出来之后,任小孩自生自灭的失职父母啊!想来想去,不免觉得悲哀,学校的环境是我唯一不能控制的,我的孩子被学校给毁了。

我再也不相信学校的老师了,他们成天敷衍了事,没有多为家长服务的热忱。我找家教,并且告诉中介社,我要指定用心、尽责的老师,不要那种领钱了事的。因此,我和汉伟认识了你和颜老师。我曾对于两个老师都是女的有些介意,但长期看下来,有些释怀。女老师多一点母性,愿意拨冗照顾学生的情绪。颜老师自己的小孩也大了,她对于如何跟青少年沟通很有一套,你很年轻,脱离学校没太久,汉伟跟你对话没有代沟。

总之,汉伟在你们的陪伴下,一天一天好转,跟我说话的频率增加了,成绩也恢复到了以往的水平,我的好儿子回来了。算命师没有看错,汉伟是人中龙凤。丈夫也暂且放下柬埔寨的工程,打算回台湾休息几个月,我好开心,可以喘口气了。

快乐的时间往往很短暂,学校寄来成绩通知单,敲破了我的美梦。

很多人觉得我大惊小怪,汉伟只不过是英文没及格,又不是天要塌下来。

如此的思考逻辑,跟单细胞生物有什么两样?他们没有能力看得更仔细。今日的重点在于,汉伟的段考都考得堪称理想,至少有七十分的水平,可是这位老师给汉伟的日常成绩是零分。

零分代表什么?全盘的否定。

葛老师制定的规则太专制了,这么频繁的小考和作业,她以为学生只有英文这科要读啊?汉伟没有参与小考及作业,这点我无话反驳,但……汉伟的段考是全班前几名,难道不足以证明他具备这学科应有的能力吗?

葛老师不是不知道,汉伟以前是多么叛逆的学生,他正在努力回归学校的团体生活,成绩也有了很大的起色。汉伟的事情特殊,一体适用的规则不适合他。

让我失望的是,那半年我经常打电话给葛老师,强调汉伟很特殊,他正在进步、好转,需要老师多加包容,请尽量以鼓励代替苛责。葛老师通常敷衍我几分钟,急着挂断电话,也不跟我谈一下汉伟拒绝小考、不交作业的事,学期结束径自让汉伟不及格,这不是很恶劣吗?

老师,你也看到葛老师那天的姿态了吧,多典型的职业傲慢啊!

看她胸有成竹地为自己抗辩,我都要晕倒了,这样的老师有资格为人师表吗?

我很失望,对于葛老师很失望,对于学校很失望。我打听过葛老师,名校毕业,教学有一定的水平,是校长口中“英文科第一把交椅”。听起来很光鲜亮丽吧?才不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葛老师没有结婚生子,她无法感受家长的心境。

小孩一天在学校至少待上八小时,他们有不少人格特质的形塑是在学校完成的,既然学校带给小孩的影响至为重大,担任此一重责大任的老师,最好也是个家长,如此一来,他在教学上才会跟家长产生共鸣,能掌握家长要的东西,不会做出太不合常理的判断。

葛老师是新时代的人,在老师一职上,我想她不太及格。

汉伟不愿去补考,我无能为力,也懒得说他了,我姐姐说汉伟救不回来了,要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还小,现在介入不嫌晚。

不久前,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汉伟引诱她的女儿,除非赔钱和解,否则他们铁定会把我们告到法院。排山倒海的厌恶感涌了上来,我在汉伟面前失控了,差点想把他推去撞墙,为什么一再让妈妈绝望呢?乖乖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很难吗?毁掉妈妈让你很得意吗?

即将动手的前一刻,我还是舍不得,我停下一切动作,走回房间。

老师,不好意思,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汉伟要去美国念书了。

汉伟的姑姑嫁去美国,跟年纪大了近一轮的丈夫住在加州,两人生不出小孩,过着自在却也有点无聊的生活。她很同情汉伟的处境,主动提出可以帮我们照顾汉伟。

我现在不适合看到汉伟,一看到他就心烦,太多情绪了。这几天,我整理家里的照片,有一张我不敢看第二次。那是汉伟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去参加他的运动会,买了比萨和炸鸡犒赏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和班主任怂恿他抱着我,快门按下时,我也抱紧他,画面中,我们都笑着。

葛老师说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你在家里啊,这样很好,既然你人不在外面,待会儿说起话来自在多了。收到你的短信,我很意外。原本想也回短信好了,想了一整个晚上,要讲的实在太多了,不知从何下手,打电话省事很多,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在我们切入正题之前,我先打个岔问个问题:“王牌教师”,蔡汉伟在你面前,真是这样称呼我的吗?是真的啊?好吧。我先承认,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会发明一些……你懂的,就是比较下流的叫法。很抱歉,老师当久了,难免会把学生想得邪恶一些。

我的手机号码是蔡汉伟给你的吧?说来可悲,这年头,老师的隐私像是公园的草皮,任由来公园玩耍的家长及小孩践踏。我最初踏入教职时,手机尚未发明,家长的来电不接也无妨,说自己在外用餐即可。手机一问世,唉,这玩意的发明,对世人而言是福音,对我来说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噩梦。有了手机之后,家长对于“实时联络到老师”的执念膨胀得非常可怕,现在,一旦漏接家长的来电,家长的抱怨便随之而来:“老师要记得常看手机啊!”

通信软件还一个接一个推出,有完没完啊……

教师的工时,远比外界所知的长上许多,离开校园,脱下拘谨的套装,摘掉严肃的面具,仍无法成功地从“老师”的角色中抽离。说穿了……是家长们不让老师出戏啊。

家长们最常误解的一件事情是:小孩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但对老师而言,小孩没有那么重要。对大部分的老师而言,教育学生是工作的一个环节,过程中所衍生的师生情谊是附加价值,有了要知足,没有也别谩骂,师生情谊从来不是教育的元素,坏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直白一点说好了,在我下班后,一点也不想听到“蔡汉伟”三个字,包括其他任何学生的名字,我只想回归私生活,卸妆,打开微波好的餐盒,把全身的骨头交给沙发。比起学生此刻过得怎样,我更关心韩剧今天会播出几个小时。我下班了,下班有下班的生活。

这样的自白传入家长的耳里,会招致怎样的评价呢?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会说:“这老师太没心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自大了吧。难道老师的心是为了学生而存在的吗?

我现在所说的情境,你应该很能感同身受吧?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蔡汉伟的家教——我没猜错吧?那天,蔡汉伟的母亲介绍说你是蔡汉伟的表姐,自愿给蔡汉伟辅导课业。或许是同为教育工作者的缘故吧,我很快想到你其实是蔡汉伟的家教。

“蔡汉伟的妈妈给他请了两个学历很高的家教”,这件事拜蔡汉伟的大力宣传所赐,在班上已不是新闻了。

蔡汉伟是个矛盾的孩子。

身为老师,立场中立是职业道德所需,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蔡汉伟,近乎讨厌的程度。他太自以为是了,动不动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表面上他很渴望交朋友,私底下才不是这样,在蔡汉伟眼中,其他人都不如他聪明,想事情也没有他深入,他交朋友是勉强凑合,是委屈自己去跟一群笨蛋共处——先别急着反对我的说辞,我之所以这样说,并非个人臆测,而是有根据的。

在我教蔡汉伟的第一个月,注意到他跟班级格格不入,出于一种老师的使命感,我暗中请几位与我友好的学生,拨些时间关怀一下蔡同学。

几天下来,那些学生带回令人意想不到的成果。

“以前认为蔡汉伟很可怜,没人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他讲话,可是……没讲几句就想闪人了。蔡汉伟超级自恋,话题一直围绕在自己身上,我想说话,他又拼命插嘴打断我。感觉他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想法,我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一个同学说。

“蔡汉伟很爱重复他小学六年级、初中的往事,第一次听会为他难过,直到第二次、第三次……我有点受不了了,蔡汉伟是不是沉浸在自己是悲剧小英雄的幻想之中啊?对不起,可能辜负了老师的期待,但我也一样不会再找他了。”另一个同学补充。

“蔡汉伟好像不记得我了,我跟他读同一所小学,就在他的隔壁班,我一个好友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听过不少他的事。当年,他被同学不小心推去撞墙的事闹得轰轰烈烈,同年级的学生无人不知。前天,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外界所传闻的那么自闭……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蔡汉伟说他在小学五年级以前是校园风云人物,我吓了一跳,不是这样吧?就我所知,蔡汉伟在小学成绩的确很好,交际技巧却很烂,说话不经大脑,一天到晚得罪别人,在班上的名声很臭……他到底是从哪一点认定自己是风云人物的啊?”

学生的反馈让我思考了好久,我想得太直观了。

我以为蔡汉伟的问题出在他的母亲身上,看来我也没逃过刻板印象的制约。

接下这个班级时,先前教蔡汉伟数学的叶老师提醒我要明哲保身,蔡汉伟的父母是传说中的直升机家长。当初他要挂掉蔡汉伟的数学,蔡汉伟的母亲先打电话与他斡旋了半小时,见他迟迟不肯让步,就与蔡汉伟的父亲开车直驱学校,看叶老师还在上课,两人双手抱胸,等在门外。叶老师吓到了,只好把蔡汉伟的分数往上调了两分,让他不用补考。

我跟叶老师不同,我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的人。第一堂课,我就跟学生开宗明义,小考好好作答,作业按期上交,老师不会在分数上委屈你们。公布规则的当下,我刻意往蔡汉伟的方向多看了两秒,他也看着我,我以为我们无形中达成了共识,他会乖乖的。

曾经这样想的我实在愚蠢至极。

蔡汉伟缺席了每一次的晨考,也不交任何作业。学期末将近,我暗示他好几次,请按照规则走,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我是私底下说的。

蔡汉伟只是嬉皮笑脸地敷衍我:“会改啦,下次作业我拼拼看,老师不要那么紧张嘛。”

有同学说,蔡汉伟每个早自习都躲在厕所里看色情片,听说他的母亲管得很严,蔡汉伟在家中没有色情片可看,只好趁着早自习,借同学的网络下载色情片到自己的手机。青春期的男生对于性或多或少会产生好奇心,我能体会。我很困扰,蔡汉伟不考试、不交作业,无疑是在全班面前甩我一个巴掌,表明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挣扎许久后,我下定决心,非给他的日常成绩画上零分不可。

我太小看同事的警告了,蔡汉伟的母亲简直是神经病。我没想过天底下有这种父母,可以为了小孩的成绩,甘愿在众人面前又哭又笑,极尽煽情之能事地演出。我更没有想过,她会对我吐出那些诅咒。小孩的成绩有这么伟大吗,伟大到可以把老师的尊严踩在地上?

你那时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你也吓了一跳,对吧?

我要辞职了。

官方说法是要返乡照顾罹患癌症的母亲,实情则单纯许多:我累了。你可以拿我们的对话内容去向蔡汉伟的母亲告密,我不怕。一旦我从老师的身份中走出去,蔡汉伟的母亲也不再是家长了,一个神经质的中年妇女,我怕她什么?

从小,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在我身上投注了不少教育资源。大学联考,我的分数可以同时被法律系及外文系录取。填志愿那晚,母亲诚恳地请求我把法律系填在前面,她认为当老师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我太自信了,竟一意孤行,把母亲的意见抛诸脑后。

毕业不久,我考取了这所私校的教职,我带班、教学都很认真,校长时常看着我,满意地微笑,说:“你是我们这所学校的镇校之宝,你来了之后,学生反应极佳,家长也很喜欢你。”

为了报答校长的伯乐之恩,我把所有心思奉献给工作。为此,我疲倦得没有多余的体力谈恋爱,母亲给我安排了好几场相亲,我因为学生的事而放对方鸽子的次数不可胜数。

有一天,我跟母亲说,不要再给我规划婚事了,我的日子很好,桌上挂满了学生写给我的感谢卡,每年寒暑假,学生像候鸟一样,回到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分享升上大学的点滴。

学生就是我的孩子。

如今我很后悔。

担任老师十几年,即将辞职,不免有回首观照的心境。我必须说,母亲的话对了一半。对的部分是,我应该填法律系;错的部分在于母亲说反了,当老师,不是低估我的能力,相反,是太高估我的能力了。以现今风气对于老师的标准来看,我是百分之百的不及格。

老师的职业需求,除了专业的授业能力、协助提升学生的学业成绩外,还得照顾学生的心理健康,关心他们的家庭情况,建立好家长与学校间良好的沟通桥梁,等等,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池,庞大的责任立即会压下来。

少子化所衍生的负面效应,一般人往往从世代更替、抚养比的角度出发,在我看来,他们少提了一个很重要的层面:少子化制造出一对自以为是的学生与刁钻的家长。

因为只生一两个,家长习惯将家中所有资源挹注在孩子身上,把小孩宠得无法无天。这么说可能会让很多家长感到不悦,但我的个人观点是,养小孩跟投资很像,今天你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对这次投资的得失心不免会非常可观。

简单来说,家长们开始把小孩放在很优先的位置。

这样说很笼统,我举个例子。学生间起了龃龉,又得不到共识的前提下,我们会请双方的家长前来学校说明。从前,家长一到场,不外乎先压着自家孩子小小的脑袋瓜,鞠躬致歉:“对不起,是我家小孩的错,我们家没管好,给您造成困扰非常抱歉。”

我个人很偏好这种“不问是非,先道歉再说”的解决方式,省时省力。可惜该方式在过去几年间被抨击得很惨烈,说会混淆小孩的价值观,教出低自尊的小孩。

于是,以保护小孩为出发点,新一代的父母演化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是你的小孩带坏了我的儿子!我儿子这么乖巧,怎么可能会主动去欺负别人?”

“你有证据说是我儿子先推你女儿的吗?搞不好是你女儿先挑衅的啊!”

有时双方僵持不下,下一秒炮口一致,把过错推到老师身上,说老师监督不周。

家长跟老师之间如从前一样和睦的互动不复存在了。

从前,家长们对于老师多半是心怀感恩,谢谢老师对学生的付出。现代家长这么想的很少,他们一再扩张老师的责任义务,把老师额外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老师们偶尔松懈了、失控了,就准备接受一连串的抗议吧。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被告到法院。

坚守原则的老师一一绝种,反观那些绞尽脑汁去迎合、巴结家长的老师顺遂地增加。家长说要考试,老师增加考试频率;家长嫌老师补充资料太少,老师连忙印制一沓讲义,也不问学生是否可以吸收。想想不由得觉得可悲,接受教育的对象是学生,照理说,老师的教法该以学生为导向吧,怎么会是家长呢?

更有不少家长把学校教育当作饭店的自助餐,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心愿。

这样想真是笑死人了。

学校教育有如营养午餐,大部分的人负担得起的价位,不会太精致可口,也不至于难吃到哪里去,不想吃的学生请额外花钱去学校商店解决。换句话说,一套规则,一定有你家小孩占上风的场面,也一定有风向不对的日子,这才是学校教育,想吃高级自助餐的人请找家教、补习班或者更小班、更贵的私校定制——

那不是我的领域,先不多言了。

好奇怪,你是蔡汉伟的家教,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对立的,我在不知不觉间,也对你吐露出这么多心事,或许是积怨已深,不吐不快吧。

能够同蔡妈妈这样的家长长期相处,真是辛苦你了,不讳言,我有点同情你。像她这样的家长,这几年只会多不会少。

蔡妈妈常以“模范母亲”自居,一副为儿子南征北讨的好妈妈形象。她真的爱她的小孩吗?这点,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我提出我的一点想法,你不妨听听看。在我眼中,蔡汉伟的母亲是很可怕的,她根本就在用尽心机把自己的儿子送入深渊。

她时常打电话来对我训话,指摘我对蔡汉伟的关注太少了,她说,只要我对她儿子释放出多一点善意,久而久之他就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殊不知,每一次她打电话骚扰我,无形中也在加深我对蔡汉伟的憎恶。我在心中幻想过好几百万次,在全班面前冲着蔡汉伟咆哮:“管一下你妈的嘴巴好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怪怪的。

去年,日本有六百多位中小学老师因患上精神疾病而辞职。看到《产经新闻》的这则报道时,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倒影。每一天,按掉闹钟,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用梳子分开纠结的头发,一边问自己:“我还要忍耐多久?”不瞒你说,近日,我已疲乏到光是看到蔡汉伟他妈的电话号码,就恨不得把手机摔向墙壁。我的良心告诉我,我的身心状态已不适合当老师了。

对了,我听说了蔡汉伟跟隔壁班女生的绯闻,有学生跑来跟我告密,说女方曾沾沾自喜地向同学炫耀,他们已经有过亲密接触。

那个女生看起来很文静,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读书而已,没想到她会讲出这种话。

现在的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孔下到底包藏着怎样的想法,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深谙自己是稀有资产,要么装可怜,要么放胆对父母予取予求,蔡汉伟不正是一个例子?口头上嚷嚷着自己的父母多可恶,伸手要零花钱时却毫不手软啊。

掰指算来,我当老师快二十年了,虽然称不上专家,但至少对这个行业的实际生态自认有说话的立场。学校老师这个职业的前景,差不多死透了。你以为,蔡汉伟母亲的行为模式是最可怕的吗?对其他老师而言可能是,但我认为,蔡汉伟的母亲勉强还算合格,毕竟,比她失格的父母大有人在。

你当家教的,也见识过这种家长吧:把自己的小孩打包成一团,丢给外人。满两岁丢给幼儿班,大一点丢给幼儿园,之后换成小学,小学很早就放学怎么办?别慌,有安亲班(1)。进入青春期,怕小孩会利用闲暇时间做坏事,便往补习班送。此类家长似乎很害怕和自己的孩子单独相处,急着把小孩的时段切割成好几块,安插不同的活动,每个活动有不同的外包负责人。基本上,他们表现出来的立场,即寒暑假带小孩旅游一趟,定期缴纳儿女的学杂支出和补习费用,手头尚宽的话,再负担一两项才艺项目,便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之前,有家长跟校方提议,说希望增加课后辅导时长,我很讶异,禁不住想:你们有多么不想看见自己的小孩啊!

我曾相信自己可以做个好老师,结果最后把自己给掏空了。要体察这么多孩子的情绪太困难了,尤其是无论怎么做,总会有一两个人看不过去。再说,关心小孩的心情,究竟谁该负主要责任?我可不是那个出精子或卵子的人,凭什么强迫我付出那么多?

别笑啊,我很认真的。除了领养,很抱歉,我这辈子没有其他做母亲的可能性了。你不同,你还年轻,你可想过,像你这种受过完整教育、有主见的新时代女性,换成母亲的身份之后,真能保持距离,不插手学校老师的工作?不把自己的责任外包给他人?你有多少自信,自己不会变成蔡汉伟的妈妈那样?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逃开“老师”的身份了。可以想见,不少家长将批评我“不负责任”,没有尽责地把手上的班级带到高三。

可是,这一次,我不想管了。负责任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要回去当普通人了。


(1) 是指孩子课外的托管班,因有助于减轻家长接送孩子、辅导孩子写作业的负担,所以被称为“安亲班”。

第9个家 高才生的独白

“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我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Monologue of love and hate

前言:

这篇的女主角不是学生,是我深交五六年的好友。

书写到一半时,我跟她提起正在写学生的故事,有些埋怨地跟她说道:“你的存在多少动摇了我的想法。你看,你母亲的教育方式很强势,你的成就却如此杰出。我时常写着写着就想到你,想到你心底难免有些冲突,也许高压教育还是可能见效的?”

朋友没有立即回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有些讶异的模样。

片刻后,她笑着回答:“你怎么会误解我目前的成就是我母亲的功劳呢?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假设我妈采取更柔软、更有弹性的教育理念,我的发展很可能比现在更好。”

她是个大方的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细心缜密地把她的过去交给了我。我走进她的生命,每踩一步就惊叹不已。待我走到尽头,故事也差不多完成了。

希望我的描述有她言语一半的细腻与大方。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是个很成功的小孩。十五岁考上第一志愿高中,而我的数学成绩经常是全校前三名。十八岁时,我考进台湾大学的热门科系。满二十岁不久,我在一场知名的比赛中拿下亮眼的成绩,这项成绩给我的个人经历添加了不少光彩,之后我申请国外大学很顺利,收到不少知名大学的入学许可。

我的求学过程引来媒体的兴趣,在准备出国的暑假,我与母亲一同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几天后,新闻稿陆续出来了,我忐忑地读着,记者对我的形容真是美不胜收,美得我不禁怀疑他们笔下的人真的是我吗?另一个更奇妙的想象浮上脑海: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一位母亲或者父亲,也像我的母亲那样,轻手轻脚地剪下这则报道,用荧光笔标示出值得参考的学习方法,左手食指放在我的照片上,右手摸着他们小孩柔软的头发,跟他们说,“要向这位大姐姐学习哦”?

如果我说,请不要这样做,各位家长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想说的是,每个人,在此我是说小孩,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母亲,自小就很热衷于阅读伟人传记,她很聪明,学业表现也很优异。像母亲这样优秀的女性,自然会对自己的人生充满抱负,只是,在工作与婚姻的两难上,她顺从社会的期待选择了后者,为了配合我父亲的工作方式,我妈最终挑了一个稳定却几乎没有挑战性的工作,这多少辜负了她辛苦得来的硕士学历。我的母亲不曾对这样的抉择明确表示过后悔,但她在谈吐间仍透露出一些端倪,例如她在叙述自己的人生时,多半聚焦在结婚生子之前的阶段,她是如何孜孜矻矻,如何挤进全校的前十名,如何找到众人歆羡的工作,等等。母亲这时的手势繁复且华丽,她言语架构出的世界,步调紧凑且充满冒险。

等故事进行到她与我爸结婚之后,母亲的叙事态度变得很平稳,甚至有些呆板、无趣,因为,后半段的主角冷不防地变成了我和妹妹,故事的轴心成了我们。这是我母亲的故事,她反而退居幕后把舞台让了出来,屏气凝神地看着我和妹妹在上面演出。这或许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母亲从自己的人生舞台走了下去,把我和妹妹推上场。

故事要从永远算不完的数学习题说起。

父母在管教小孩时,有一个很简单的出发点:不希望小孩重蹈自己的覆辙。以我母亲的背景来说,在她接受教育时,所有科目的分数都十分理想,唯独数学一科始终差强人意。为此,她花了更多时间苦读,投资回报率却很低,联考成绩出来,数学一科把整体平均成绩拉低了不少,她与台大擦肩而过。这算是母亲求学史上最大一次的滑铁卢。

即使之后她在大学认识了父亲,顺利地跟父亲出国念书,拿到了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她仍旧无法忘怀联考时数学失败的经历。因此,在我这个大女儿出生前后,母亲拟定了一套很系统的学习模式。她的出发点很好理解:只要我比一般的小孩更早接触数学,耳濡目染之下,绝对会有很出色的成效。

我还很小,还无法顺利抓握物体的时候,母亲已尝试教我简单的加减原理,素材可能是随处可见的纸花与糖果,或者是散步沿途的行道树与小鸟。这种活泼的方式很吸引人,我很快便理解了加减的规则,在我进入幼儿园时,对三四位数的加减已经驾轻就熟。母亲并不满足,很快她提高了难度,进入乘除和四则运算,生活化的教材不再容易寻找,母亲从坊间买来她认为“很有趣”的数学习题,先把题目浏览一遍,勾选出她觉得有价值的题型给我练习。对五六岁的我而言,这部分的学习有点难度,我混淆了一些符码的意义,出错的概率也越来越高,母亲从来不掩饰她的失落与沮丧。相反地,如果我答对的概率很高,母亲也不吝于绽放微笑,拍拍我的肩膀,赞许我的聪颖。

母亲两极化的反应,让我成了一个非常好胜、得失心很重的人;此外,为了和喜怒无常的母亲相处,我变得很敏感、很擅长察言观色。这些人格特质的好坏,长大后很难分说,但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言,我觉得太沉重了。

进入小学之后,我立即展现出运算方面的优势,看到同侪被简单的数学习题难倒,我很讶异,也终于正视到自己在数学这一科的确领先他人不少。我的心中充满矛盾与冲突,有时,我埋怨母亲分派的功课太繁重,有时,我又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

因为我其他学科的表现不是很突出,数学一科是我成就感的主要来源,久而久之,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科目,会自己安排更高阶的题目。母亲很满意我的主动,日子久了,她对数学这一科的干预也少了。

但这不代表她将松绑对我的规划,母亲为我开辟了第二个战场:英文。

母亲的英文非常流利,她天生语感就好,又在美国拿到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母亲相信,只要在英、数这两科拿下顶尖的成绩,在台湾的教育体系下就能无往不胜。因此,在既定的数学习题之外,我的每日例行事项又多了背单词和阅读英文小说。

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语感,第一千个单词还算简单,我很快地背熟了,进入第两千个、第三千个单词后,我的进度有些停滞。英文是母亲颇有心得的领域,她在这方面的要求当然更严苛,我的数学不劳她操心,她便盯着我的英文。我越是心急,就忘得越快。

随着年级往上升,母亲“见贤思齐”的心态也跟着升级。只要我身边出现了很会读书的小孩,她就会急着去请教那位同学父母的教育方针,并且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实施。母亲在翻阅报章杂志时,花最多心力阅读的无非是教育一栏,她会找一些参与数学、英文竞赛获取高分的报道,剪下来,注记他们获取高分的关键,要我读那些重点。确定我看完之后,她会很慎重地问我:“看完这篇文章,你有什么心得?找出你在背单词时犯的错误了吗?”“现在,你知道你计算的数学习题不算多了吧?比你认真的人多得是!”

母亲想用他人的例子来激励我。

然而,在当时的我听来,这些话语都在讲同一件事:我不够好。

我小学四五年级时,发生了一起很经典的事件。姑姑和姑丈因公得出国一个月,他们把小表妹带来我们家,请我们帮忙照顾。我跟表妹不算熟稔,年纪相近,倒也很快地玩在一处。那时,我妈抱回好几本英语题目,想要检验我的程度。有一天,我妈下班回来批改我的考卷,那回的试卷有我比较不擅长的助动词,我犯了一个很基本的错误,还一犯再犯。母亲脸色沉了下来,叫来电视前的小表妹,把铅笔交给她,要她写写这些题目。

小表妹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但在我母亲有些紧迫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回答那些题目。小表妹在补习班补英文,几分钟后,她交出自己的答案。

母亲上下浏览了一会儿,神色更难看了,她转向我,音量高起来,当着小表妹的面,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一顿:“你看,人家表妹小你一岁,花的时间比你短,错得比你少,你在做题目时,认真想过我之前教过的语法吗?你是不是在敷衍了事?”

小表妹没有看我,双手抓紧自己的裙子。

我垂下头,一股不快的情绪在胸中扩散。

一条鸿沟在我与小表妹之间形成,她找我玩,我冷冰冰地回应,几次下来,她似乎理解了什么,转身投向电视,不再找我说话了。我以为自己会很高兴,然而并没有,我反倒更厌恶自己。姑姑来接小表妹的那一天,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来,有些紧张地伸手跟我道别。

至于我的回应呢?我忘了。

小表妹之后的发展和我有些类似,一路念着第一志愿,大学甫毕业,拿着丰厚的奖学金继续读硕士。这代表什么呢?代表我与她均非常出色,我们都是好孩子,没有相互比较的必要。但在我们很小的年纪,我的母亲把我们放进同一个笼子里,宣布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出来,小表妹走了出去,我却被留在笼子里。这件事情伤我很深,近二十年了,我还可以清晰地描绘出,在被母亲斥责的当下,我与表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会了一秒。

她看我的眼神带着同情。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某初中的数学实验班就读,之所以称为实验班,是为了回避能力分班的争议。实验班里人才济济,我的排名不如小学时顶尖。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渺小。我有些紧张,我妈也是,她对我名次的得失心加剧了。不分大考小考,母亲从我的书包里翻出每一张英文与数学的考卷,很有耐心地追问我:“班上平均是几分?”“最高分是多少?”“比你高分的有几个人?”“你想过为什么这次会退步吗?”假使人生是一部字典,让母亲挑出她最热爱的两个字眼,我想很可能是“检讨”与“进步”。

母亲很擅长给小孩描画一个美丽的蓝图,内容不一而足,可能是在几岁要考过全民英检中高级,数学竞赛要在校内取得怎样的名次,考进哪一所顶尖大学,或是从事某个光鲜亮丽的职业,等等。为了确保我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她研拟出一系列的待办事项。母亲不是没有开过商量的大门,但我很少成功地改变她的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形是,我深受母亲所描绘的美好蓝图吸引,也相信那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这也是事情演变到最后越来越复杂的原因,我也被说服了,接受了母亲的说法,既然我这个当事者毫无挣扎的迹象,旁观的他人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跳出来,质疑这些安排的合理性。

认真说来,顺从从来不是母亲最渴望的亲子关系,但一旦我们表现出顺从的姿态,她的表情会很和悦,我和妹妹也能避掉抗拒所带来的冗长的唠叨。长期演变下来,顺从成了我和妹妹最明智的选择。面对母亲不断膨胀的美好蓝图,我们不再细想,点头说好。

母亲渐渐觉得她是对的,所有逸脱计划的事物都是不合理的、对小孩有害的。

母亲不止一次表明,她不喜欢虎妈那套高压教育的方法,那会损及小孩的独立与自主。母亲想成为开明的母亲。不过,她在不知不觉中,也走上了类似虎妈的路。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初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个“阅读与写作”工作坊。我的语文向来很差,对于中文阅读与写作也毫无热忱,但我的好友和我心仪的男生都参加了。晚餐时,我向母亲表明自己想参加这个工作坊。

母亲听了,眉头皱起来,很明白地告诉我:“你不需要参加这个工作坊,语文这科不重要。再说这个工作坊会占去你三天时间,你这三天的数学和英文进度怎么办?”

我再度游说,跟母亲介绍这个工作坊的师资多么难得、课程的规划多么鲜活,说到最后我的口吻几乎是哀求了。

母亲没再理睬我,转头去和父亲说话。

我拿不到报名费,报名截至当天,我只得把申请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相同的情况也出现在高中。我就读的高中,留校晚自习的风气很盛行。升上高三后,我跟母亲沟通,放学后想留在学校读书。母亲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她很坚定地告诉我:“你在学校坐了一整天,上了八堂课,已经耗去不少精力,晚自习只有一个小时的用餐和休息时间,根本不能放松,接着读下去也没有效率。不如回家优哉地吃顿晚餐,睡个三十分钟再读书。”

我跟母亲说:“有很多人留下晚自习,一起读书的氛围似乎不错。”

母亲回说:“你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说过了,晚自习不适合你。再说,这么多人留下晚自习,教官只是偶尔巡逻一下,你们一群人难道不会聊天、分心吗?家里这么安静,又是你的家,我搞不懂,你何苦要舍弃这么良好的读书环境?”

我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母亲又说:“别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在母亲心目中,一个决定的做出,只要小孩子发表过意见,做父母的就符合“民主”的条件了。这同时也暗示了一个危险,母亲认为她不必认真聆听孩子的意见。

母亲有一点说错了,家里并不安静,还很吵。

我准备考大学那年,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对妹妹的教育理念发生歧异而降到了冰点,每个晚上,我在书房挑灯夜战,他们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一而再,再而三地飘过来,我被干扰得无法专心。

有一天,他们结束了龃龉,将近八点时,母亲宣布开饭。

我放下书本,前往饭厅。为了缓和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我发起一个话题:“我最近整体成绩提升了,因为花了一点时间练习作文,语文就进步了。”

我妈瞄了我一眼,嘴角挂上她擅长的冷笑:“语文是一点也不重要的科目啊,不是吗?”

她没看着我,是以没发现我脸上凝结的笑容。

母亲一边咀嚼饭菜,一边含糊地说:“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与其练习作文那种轻易就能上手的东西,不如检讨一下你的英文写作,你的英文作文不是始终卡在十六分上不去吗?还有,你的数学也不能大意,别忘了,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但求个七八十分,你至少得拿个九十分、九十五分,才不枉费我自小到大对你的栽培。”

母亲越说越起劲,我体内的一条线也绷得越来越紧。

她的长篇大论进行了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啪啦”一声,那条线断了。

我站起身来,话语一串串争先恐后地从嘴巴里蹿出来:“你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啊,大事小事,只要稍微不顺你的心,你非得拿来说不可。我语文作文进步,给个赞美很难吗?这也能牵扯到我的英文作文和数学,你的控制欲真的很恐怖。你老是跟别人说你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你真的是吗?我很怀疑。我倒觉得班长的母亲比你开明多了,不论班长有什么意见,人家母亲都尽量给予尊重。我很羡慕班长,他有一个真正开明的母亲。”

这席话似乎启动了母亲内心世界中一个不知名的按钮,她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骇,几秒后,她恢复沉着,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知道其他家长在小孩不乖时,是如何用拳脚教训他们的吗?我没有打你,凡事努力跟你讲道理,你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是不听,我那么用心在关注你的学习情况,你可别不知感恩。班长?他的事你实际了解多少?说不定人家的父母根本没在教,你不懂,还把事情美化成‘对小孩的尊重’,不觉得好笑吗?”

根据过去我跟母亲来往的习惯,此时我会闭嘴,放弃挣扎。

但那天很奇怪的,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以为没有对小孩动手动脚就是好父母了?非得身上、脸上有个瘀青伤痕什么的,才能代表小孩受伤了吗?你真是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对我的诸多控制,不算是伤害吗?”

“看来,我不打你,你还真会忘记自己是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母亲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手上多了一根棍子。

那根棍子好久不见了,我以为母亲早已丢了。

棍子朝我飞了过来,我接住了棍子,同时,下意识地朝母亲挥出一巴掌,但在场面即将失控的瞬间,我以残存的理性缩回了手,只是指甲擦到了母亲的脸。

母亲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这是他人的手。

“你居然想打我。”母亲抚着脸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心中浮现一丝罪恶感,但与罪恶感一起出现的,是解脱。

我终于反击了。我不后悔,心底分外雪亮,我跟母亲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流下眼泪,看着我说:“你让我好心寒。”

目睹整个过程的父亲冷不防地冲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要我向母亲道歉。

我一点也不意外,这是父亲标准的作风。

现在,我想花点篇幅来说说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人很好,他具备许多值得称道的人格特质,诸如诚恳、随和、老实、孝顺及埋头苦干,等等。我的祖父母对这个儿子赞不绝口,与父亲共事过的同事会说他是令人愉快的合作伙伴。但我的父亲有个小小的缺点:他很厌恶处理他人的情绪。

偏偏他又娶了一个聪明美丽,却也非常情绪化的女人。

每逢母亲陷入顾影自怜的情绪之中,父亲一贯采取的策略是防堵。他给母亲所有她想要的,借此来平抚母亲的不满。父亲最常告诫我们姐妹的,绝不是什么做人的大道理,而是“我出门工作了,要乖,听你妈的话,别惹她生气”。

父亲的纵容养大了母亲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母亲像是个小孩,她非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可。现在,她要我的服从,我不给,父亲只好跳出来,甩我一巴掌,要我交出我的服从。

最圆满的结局该是我识相地跟母亲道歉,但我没有,我走入房间,摔上门。

有一个角色,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就是我妹。

那日过后,我跟母亲没再说话,前后有两三个月,我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日常庶务上。

大考前一个星期,我反复地发烧、退烧,考期越近,身体的毛病越多。考前第三天,我在学校险些昏厥过去,校医把我送去急诊,并请母亲直接在医院跟我会合。

我接受了抽血检验,医生说,我的白细胞数值很不寻常,必须静养二到三天。

闻言,母亲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激动得哭了起来。

考试当天,母亲跟随我和父亲走到地下室,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以我跟她的默契,这就是示好的象征了。

和好不久,母亲又故态复萌,只要我稍微冷落她的情绪,她就会吐出伤人的话语。“你真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祈祷你的友人没有发觉你的本性。”“没有我的栽培,你觉得凭你自己的实力,有办法考出这么优异的成绩吗?”

我又频繁地做起噩梦,梦境很一致,我和母亲起了争执,我再次对她伸出拳脚;母亲满脸绝望地注视着我,而我在梦中不停地向她道歉。

醒来时我往往泪流满面。

我不禁想念起冷战的时刻,那时,我是自由的。

现在,故事的第二主角——我妹要出现了。

鉴于我在小学即立下显赫的战功,母亲不假思索,完全比照教育我的方式,给她设计了一系列的补充教育。母亲很乐观,她坚信自己可以复制出第二个成功的小孩,甚至更好。

我妹与我,无论是在外表、个性还是天赋上,均有天壤之别。

她活泼、好动,我则内向、文静。

我可以忍受整个下午蹲在书桌前只为解出一道数学题。她完全没办法,她太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吸引,可能是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窗外的鸟鸣或是刺耳的喇叭声;你把笔交给她,她不会用来算数学、写单词,她会送给你一张画。我擅长逻辑,我妹则专注在事物的美感上。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世界需要我这种人,也需要我妹那种人。

母亲对妹妹的反应感到彻底的失望。

没错,就是失望,她对我是失望,对我妹是彻底的失望。

母亲用苛刻的言语去攻击妹妹的“不受教”,好几次,母亲出了作业,妹妹不愿意写,索性翻抄答案,在母亲识破妹妹的敷衍时,妹妹会展现出诡异的倔强,不惜捏造出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的借口,来正当化、合理化她翻抄答案的行为。

妹妹的闪躲强化了母亲的怒气,母亲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她哭得很惨。可是,下一次,她依然翻抄答案,母亲依然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类似的桥段上演了好几次,几乎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

我在心底质疑,为什么妹妹不诚实一点,向母亲表明:我就是不想写你出的作业。

有一天,在母亲起落的棍棒中,我看懂了妹妹,她接受的是跟我一样的教育、一样的训诫,她也跟我一样生怕母亲伤心。所以,妹妹宁愿挨揍,也不愿把矛头指向母亲。

我看懂的那一刻,也只是站着,继续看妹妹被打,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我不敢帮妹妹说话,生怕被波及。

我忘记了一个很基础的道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升上大学,搬去住宿舍,跟家人的距离远了。在我着迷于崭新亮丽的大学生活时,妹妹的性格也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她开始花大量时间打理外表,课业也一落千丈,最后,她瞒着父母一再翻墙逃学,跟新认识的朋友不知上哪里去。

妹妹自小是个美人坯子,上了高中更是出落得美好出众,加上纤秾合度的线条,很快便吸引到一票追求者。妹妹活在一个冷热分明的世界里,她在家中是个饱受母亲讥嘲的苦情角色,到了外头却是众星拱月的风流人物,一群年轻男孩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争风吃醋。

妹妹流连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门禁成了个笑话。

母亲不时向我报告妹妹的异状,我意兴阑珊地听着,一心只想着如何挂断电话。

我很满意自己的大学生活,不愿再分神去想家中的事。

大三升大四那年,我在一场比赛中获得很好的名次,成绩公布后不久,母亲打电话要我回老家一趟,说大舅要请我吃饭,为我庆祝。

席间的对话很愉快,小表妹是个开朗、甜美的小可爱,时常把大人逗得哈哈大笑。她是试管婴儿,夫妇俩将近四十岁才生下这个女儿,他们非常宝贝她。

聚餐进行到一半,舅舅指着我,低头跟小表妹说:“你看,人家姐姐是念台湾最好的大学,去比赛又得到那么厉害的名次,哪像你啊,一听到读书哦,整张脸就皱成一团。”

小表妹拉着舅舅的手腕,发出甜腻的撒娇声:“哎哟,不要一直说成绩的事啦,好烦哦。”

“都不晓得该怎么说她了。”舅妈苦笑道,可她的眼中是满满的宠溺。

“没关系啦,成绩不是最重要的,让小孩开心成长也不错啊。”母亲顺势说道。

这时,一旁的妹妹发出一声嗤笑,声音大到众人想装作没听见都很难。

我的眼角余光瞄向父亲,父亲没说话,低头扒饭,筷子划得飞快。

母亲站起身来给小表妹舀汤,表情有些凝重。

为了化解尴尬,舅舅讲了一个笑话,我和父亲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很不幸,妹妹不打算放过大家。

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直视着母亲。

“你平常不是最喜欢说,谁家的小孩成绩那么烂,要我千万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吗?现在,小表妹的成绩糟透了,你竟然没有意见,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众人停止了咀嚼。

“你给我闭嘴。”母亲气得双眼涨红。

妹妹的嘴角扯了扯:“我又没有说错,我说的是实话,是实话为什么我要闭嘴?如果我考出跟小表妹一样的成绩,你有办法接受吗?你一定觉得我的人生要完蛋了吧,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地说‘成绩不是最重要的’?”

在那一刻,她的侧脸、她的轮廓、她挥舞双手的姿态,无懈可击地像极了我妈。

我有些忘了这顿晚餐是怎么结束的。

舅舅一家人可能吓得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结账告辞了。

看着浑身是刺的妹妹,我既感到陌生,也很愧疚。

我跟父亲没两样,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情愿牺牲妹妹的权益。我常拜托妹妹识相一点,少花点时间在外表,多花些心力念书,尽早把排名拉到好看的数字,好让母亲开心一些。

另外一个更糟糕的心态是,我很庆幸妈妈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妹妹身上,让我能喘口气,多做一些我喜欢的事情。

这场不欢而散的庆功宴,令我对于家庭的无力感更深了。

我要去国外读书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虽说是下午的班机,但我六点多便起床了,环视着自己的书房,回想起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在书桌上找到一个信封,里头是一本日历和几张母亲的信。信中母亲写着,我在国外的日子里,应该常常写信给她,并在日历上注记我寄信的日子和寄信当下的心境;同样,她也会在自己那本日历上注记收到信的日子和读信当下的心境。信末,母亲说,待我回国的那天,可以一起玩味这几年来我们母女俩互动的足迹。

我的心为之一沉,浓烈的厌恶感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起。

好不容易可以拉开我们的距离,母亲照样可以想出方法来提醒我她庞大、不容忽视的存在。

母亲走进房间,看见我手上握着那封信,绽开微笑。

“如何?这个点子很有趣吧?”

这句话把我拉回了童年。

母亲总是希望我可以读更多书,做更多习题。

为了降低我排斥的可能,她会尝试用比较诙谐的方式去激励我的学习意愿。

以英文为例。

背十个单词,并且尝试把它们组织成一篇文章。

想象自己要取悦一位外国贵宾,必须翻译一则笑话。

用英文玩故事接龙。

之后,母亲总是这么说:“如何,这个点子很有趣吧?”

这样的学习手法固然有趣,但在小孩已经做了很冗长的练习之后,再怎么好玩的游戏也会索然无味,小孩的玩心尽失,只想躺平休息。

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乐此不疲地设计“她认为有趣”的游戏,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会强打起精神,假装这一切很好玩,到了青少年时期,我的演技已炉火纯青到足以角逐奥斯卡了。

我回到现实,告诉自己,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用再忍耐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且疏离:“这很没趣、很无聊,我不想参与。你别想再控制我了。”

那一瞬间,母亲的容颜枯萎了。血色飞快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安静地转身离开房间,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因袭过往的模式:哭闹,歇斯底里,编派我的过错,膨胀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她没有,只是离开这个舞台,她的背影看起来是多么孤寂。当她停止大吼、停止用戏剧化的技巧去铺陈她的痛苦时,我反而看到母亲最真实的一面:她很寂寞,她希望我们多重视、多亲近她一些。

我的母亲,将家庭视为她的成果,将两个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中心,她泰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我与妹妹身上,希望我和妹妹成为成功人士,对社会有所贡献。

在这样巨大的善意之下,悲剧很容易随之诞生。

首先,母亲忘掉了她也是个妻子、是个同事、是社会上的一员,甚至是她身为“自己”的身份,她太执着于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在这个关系中,跟她对话的演员只有我和妹妹。只要我和妹妹的反馈稍微不符合母亲的期待,她的情绪就会低落,然后把这份失望转移到我们身上,我和妹妹的日子好坏完全取决于她个人的阴晴悲喜。

其次,母亲对于“成功”的认知太狭隘了,她定义中的成功,就是在学术上、职业上取得稳定、可供辨识的成就。至于美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生活中那些琐碎而美好的小事,母亲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花太多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我幸运一点,一个侧身,侥幸穿过了这么狭隘的缝隙,妹妹惨一些,她跟母亲的标准格格不入,自信心近乎全毁。

母亲在教育女儿的过程中,带给我和妹妹不可计量的伤害,但都无法磨灭一个事实:她很想要把我们给“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热衷做母亲,读了很多亲子教育相关的书,也不吝啬去请教他人。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确实是爱着我和妹妹的。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爱我们——这两个出自她,但又和她不同的生命。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可以用不同的观点看我的母亲,经年以来困住我的牢笼应声而开,终于有光透进来,仿佛听到有谁在说:“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怀抱着仇恨是很累人的,尤其对方是生你的人,这一切将更加磨人。

如今,外人看我的眼光仍然满溢着歆羡与崇拜。他们看不见这个家庭底下的暗流,只看见光华灿美的表象。在我和母亲共同出席的场合,有时是母亲,有时是知情的亲戚,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的成就、我获得的奖项以及我申请国外大学的辉煌成果,观众的双眼于是发亮,向我母亲进一步请益她的教育方式。母亲也会满面春风,大方分享她的心得。

“每天给她算十到十五道的数学题。”

“一早起来,精神最好的时候,听三十分钟的英文广播很有用!”

“必须尊重小孩子的意愿,然后把题目设计得很好玩。”

我曾经仔细观察那些家长专注聆听的容颜,想到一段过去。祖父罹患癌症时,举家上下掀起一波“抗癌”的热潮,只要听到哪里有抗癌成功的例子,全家就不计远近地跑去取经,毫无筛选地把对方的想法照单全收。那几个月,家中堆着厚薄不一的养生食谱,分别由自称“抗癌成功”的不同人士所提供。祖父逝世后几个月,我私底下拿这些食谱请教医生,医生看了几眼,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大概想说祖父都走了,多说什么也是枉然。

我在那些家长的脸上,看见似曾相识的神情,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真的相信在生活中安插进一两个“优良读书习惯”后,小孩的成绩就能突飞猛进吗?在实施这些方法时,他们考虑过这个小孩的个性、天赋吗?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小孩的主张纳入考量了吗?

一如我偷偷想过,祖父被喂食那些单调、无味的养生餐时,他快乐吗?很多时候,我们意识不到我们究竟是在讨论一个人,还是一种疾病、一种教育形式。我到今天还是无法厘清,祖父的身体到底是被癌细胞给吞噬了,还是被之后数不尽的治疗偏方给淹没了。教育亦然,真正打击到小孩的,是成绩本身,还是家长们看待小孩成绩的评价与目光?

我妈不坏,她相信每个小孩子都有其潜质,家长的工作是开发这种潜质,好让其发挥到最佳。但她没想过开发过度的后果:小孩自主学习的乐趣被剥夺了。

之前,我提过了,母亲很不乐见虎妈的教育风格,她想成为开明的父母,给小孩子发言的机会,注重孩子的情绪。这是她的说法。我长大一点后也发现了,母亲是给了我们发言的机会,但纳入参考的概率很低;她重视我们的情绪,但更要求我们重视她的情绪。

直至今日,她仍认为她是民主、开明的母亲,她仍相信我的成就来自她的教育方式,但我们不谈妹妹,妹妹是她至今解不开的一道难题。

我不禁想,我们服膺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为这套方法教出了一个“成功”的小孩,坦白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坏的打包成一团,再归因于“父母的管教”,不仅忽略了其个人特质,也忘了把他所处的环境纳入考量。一样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个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将一个小孩的天赋摧残殆尽。只是这些小孩的故事没人关心,人们不喜欢失败的例子,只想倾听教育神话。

妹妹到现在仍是个偏激且愤世嫉俗的人,她很抗拒“教育”这件事。

她的成绩不差,只是母亲给她的挫折感太强了,她不得不放弃读书,转向外界寻求成就感。

小孩不是满足家长欲望、想象的容器,或者载体。

小孩也不是黏土,任由家长恣意妄为地往自己喜爱的方向捏来揉去。

矫情一点说吧,小孩子有自己的生命,他们属于自己,不是家长或任何人的所有物。

这是我在亲子关系这门学问中,挣扎了二十几年的一点心得。

我知道,各位读者在等候一个我与母亲和解的大圆满结局。

这也是我过去好几年试图营造的结果,我常在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彻底忘掉母亲带给我的诸多伤害,以及她是如何造就我性格中的黑暗面,真希望我能够再次拥抱她。

我发现这很难。

与母亲相处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全身僵硬,戒慎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猜测她之后可能要说的话,并且在心里做好防范。我很少回家,一旦站在家门口,就需要花一段时间克制掉头离去的冲动。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自卑、生怕无法取悦她的小女孩。

我很幸运,在感情上,拥有一位交往多年的伴侣。

我的伴侣非常有耐心,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梳理我性格中的缺陷,也很能理解我母亲的教育方式对我的性格造成的冲击。每次,我因为母亲的指责陷入自卑时,他会温柔地劝哄我,给我赞美,让我从黑暗中走出来。宛如施展神奇的魔法,不管怎样,他都可以找到我内心那个来不及长大的小女孩,给她安慰,告诉她:“你是个好孩子。”

他想要小孩,可是我很害怕。

我跟他坦承心中的畏惧,我很担心自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悲剧。我幻想过不下几十次,有朝一日,我的小孩站在我面前,口中吐出:“你的控制欲真是太恐怖了。”

单是想象这个场景,我就窘迫得无法呼吸。

母亲造成的伤害实在太深刻了。

我跟母亲试图和解了无数次,但好光景维持不了太久,在亲密且频繁地接触一阵子后,我们会分别忆起一些过往不愉快的场景,疙瘩又全数长了回来,我们再次变得疏离。

这样和解、疏离的反复过程很煎熬,也很讽刺,越是急着修补,就越可能制造新的伤害。

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我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急着讨好母亲的卑微心境、母亲扔掷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语、那些无以名状的愤怒与情绪、母亲带给我的种种创伤,那些诸如此类的事情。

但我还是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关怀我的母亲,并许愿她一切都好。

这就够了。终究我们不是在演戏,这是人生。

后记 莫失莫忘

有没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社会把“亲”与“子”绑得太紧了?

在怪兽家长的背后,不过是站着一个胆怯的、害怕犯错的人啊。

这篇并不存在于原先设定的大纲中,然而,许多友人看完草稿,一致的回应是:你该着手写你自己了。其中一位朋友的说法很美:“你必须跟你教过的小孩一起站在舞台上,这是对他们的交代,也是一种公平,因为你们一起站在舞台上。”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

要说我的故事,得先从我的母亲说起,否则这个故事就是残缺的。

我的母亲,生于澎湖一个家徒四壁的渔夫之家,她是七个小孩中的长女。“七个小孩”“长女”,基本上这两个关键词已充分交代了她之后的命运:她得为这个家牺牲奉献。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是一位典型的渔夫,成天与变幻莫测的海浪争斗。渔村中很常听到一句话:“谁昨天去捕鱼,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过,外公每一次补破网,同时也在补他的勇气。至于不下海也不补破网的日子,外公则纵情于酒国——一个没有海浪、没有生死的国度。

母亲的学习能力极强,即使因为家境困厄而颠沛流离,她还是在前后换了三所学校之际,稳定维持第一名。她小学毕业之时,老师亲自前往祖父家为母亲说情,请外公让她继续升学。外公告诉那位天真的老师:“她是长女,她得出去工作赚钱。”躲在门后的母亲听了,无声地掉下眼泪,拔腿奔去家附近的小坡大吼。回家时,她面无表情,认了身为长女的责任。

第一份工作在罐头加工厂,里头冷气很强,母亲被冻得发育不良,快十七岁了才来初经。工作几个月,母亲偷偷报名夜校,拜托同事代班,摸黑去上课。没上几堂课,被外公发现了,责怪母亲不认真工作,把母亲痛打一顿。母亲自此断了读书的念头,卖命工作。

十五岁那年,母亲独自来高雄工作,一口澎湖腔让她饱尝不友善的对待,母亲不介意,白日赚钱,夜晚拜托一个友人教她说台湾话。几年下来,母亲把澎湖老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牵来台湾本岛,在她能说出一口漂亮且“正确”的台湾话后,母亲开始习字。每天,结束八九个小时的工作后,用餐、盥洗完毕,母亲就着微弱的烛光,拿起报纸,左边摆着一本辞典,一个字一个字开始认,并在报纸余白处写满她新习得的字。

现在,母亲的识字能力非常强,完全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水平。

为了原生家庭,母亲不停地工作,直到年岁大了,才仓促嫁给了父亲——一个完全不适合走入婚姻的人。这也是我多年来的感悟,有些人就是不适合走入婚姻,或者为人父母。但在二三十年前,一般人不会想得这么远,他们觉得只要孩子生下来,把孩子带来人世间的男女自然能胜任父母的角色,这实在是很天真的幻想。

母亲在怀我的十个月中,已差不多做足了为人母亲的心理准备;而我的父亲,他或许直至今日仍未意识到身为父亲的重量。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爱我像爱一个玩具,兴致一来就抓过去说几句话,兴致走了便径自逍遥去,把我搁在后头。我升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回父亲结束午睡,他那天心情不错,叫我过去陪他聊天。第一句话就问我:“你现在在二年级几班啊?”我瞪大眼,像有一枚锤子掉入心的最深处,我没好气地告诉他:“我升四年级了。”

父亲之所以生子,纯粹是出于社会的规范,一个男子到了三十岁理应有个孩子,于是有了我与弟弟。可是他始终没有想过,“父亲”两个字不过是个骨架,要想方设法填入血肉,甚至赋予精魄,这个角色才能活过来。是以,父亲之于我的人生,存在,但也不存在。他虽到场,可是永远不参与讨论,只是双手抱胸,悠闲地等着母亲把我们加工成干净懂事的小孩,唯有如此,他方有可能跟我们说上一段话,共度一段时光。

母亲说,父亲是“成了婚的单身贵族”,这个譬喻很好。

母亲活像个单亲妈妈,一人经手我与弟弟的大小杂事。难能可贵的是,她做得非常理想。

母亲的童年很短,教育又匮乏,成婚之后,她不用汲汲营营于挣钱,一有余裕,就带两个儿女去书店转转。母亲会先挑一本书,凝神读起来,她一陷进去,那就完了,至少三十分钟起跳,我和弟弟只得在茫茫书海中,拣选一两个可以共度半小时的对象。

我和弟弟一开始挑的是图画书,文字很少,图片很多,两个三四岁的小孩一起看,一起天马行空地讨论。母亲有时会放下手上的书,走过来为我们念上一段,念的时候她的指尖会跟着字走。一个字出现了五次、十次、更多次,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懂它了。母亲很少停在一个字上,严肃地告诉我们:这个字是“小”,那个字是“大”。没有,她只是为我们讲故事,没有强迫,也不计较我们今天学了什么,她只是为我们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偶尔读到一半,书店要打烊了,我和弟弟就央求母亲让我们买下手上正在阅读的书。母亲的魔法便开始了,她会把那本书接过去,用一种鉴赏珍品的眼光细心打量,沉吟半晌,很正经地问我们:“你们很确定,要带这本书回家?”待我和弟弟点头,她会不厌其烦地再问一次:“你们非常确定,带这本书回家,你们真的会读?”这时,我和弟弟多少会面露犹豫,把那本书取过来,模仿母亲,以鉴赏珍品的心态细心打量。有时我们会放弃,说这本书没那么重要,有时我们会坚持到底,请母亲买下这本书。母亲结账后,会慎重地把那本书交付给我们,同时告诉我们:“知识是很宝贵的。”我们接过那本书,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书是我们的战利品。

这是我自幼误打误撞习得的深刻道理:知识是很宝贵的。

母亲无心插柳地培养了我和弟弟的阅读能力,她想读书,想学字,她把我和弟弟牵到书店去。她捧书细读的姿态是如此优雅。小孩有个阶段喜欢模仿大人,我和弟弟极想模仿母亲阅读的优雅。那时,没有谁在乎阅读对于我们的人生有多少帮助。母亲拜访书店的次数很频繁,我和弟弟捧的书日益增厚。

很多年后,我听到“身教”这个词,对母亲的作为恍然大悟。

我升上小学一年级,一年级的语文对我而言有些太容易。一日,老师把五年级的语文课本忘在讲台上,要我拿到她的休息室。我边走边读了起来,走到老师面前舍不得放手,老师很惊异,要我念给她听。我念了一小段,有几个字不认识,我跳过去,算是念完了。

当晚,老师打电话给母亲,问母亲有没有栽培我日后参加跳级考试的心意,母亲很委婉地拒绝了。这通电话的存在,我到高中才知道,知情的当下很埋怨母亲,怎么不让我跳级?这样我的升学进程会比一般人快。母亲骂我:“童年已经很短了,只有笨蛋才急着快跳。”

这是母亲心底的痛处,她的求学时光太短了,小学六年不足以消化她满脑子的求知欲。

对于才艺,母亲的见解也很独树一帜,她问我:“对音乐有兴趣吗?”我摇头。“对资优数学有兴趣吗?”我又摇头。母亲问我:“对什么有兴趣?”我说:“画画。”母亲把我送去学画画,上课前我往往很期待。绘画没有成为我的专长,倒是成了我纾压的管道。

母亲从不因成绩而赞美我,倒是常常因为我的日常行止而把我痛揍一顿。我上小学时是个脾气乖张、跋扈的小孩,老是欺侮老师和同侪,母亲时常为此处罚我,她很生气地告诉我:“一个人成绩好但品行恶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大脑有东西的人,做起坏事来会更可恶。”

每一次我带回考卷,母亲看也不看上头的分数,只问我:“里面的概念你都厘清了吗?”我点头,考得再糟她也处之泰然,我若犹豫半晌,再好的成绩她也不高兴。她认为,考试的意义在于检验你的学习情况,考好考坏都是珍贵的信息,目的是要我们清楚自己的知与不知。母亲也不逼我们写多余的习题。她很明白,逼急了我们就会抄答案,这不仅浪费了出题者的苦心,也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在此,容我说两个插曲。我初三念重点班,一晚我念得睡着了,醒来时理化作业尚未完成,到了学校,心中很挣扎,要不要抄邻座同学的答案,想到母亲的话,我又不敢。老师看我题目没写完,数我少写了五个大题,狠打了我五个大板。返家时,左手疼痛肿胀——这是重点班的潜规则,不打右手,右手是要写题目的。母亲看到我发紫的左手,很难过,问我缘由,我据实以告,母亲一时间也乱了分寸,叹了一口气,难过得挑不到话说,我猜她心中有些埋怨重点班的作风,但她最后选择不说。

我读高中时,又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又念到睡着了,醒来时数学考卷尚未订正好,我硬着头皮去跟数学老师商量,再宽限一天。我告诉她:“你要我早交,我只能抄。但我尊重你的题目,我不想抄。”数学老师答应了我,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

六七年后,我和这位数学老师联络上,她告诉我,我们那次的“商量”,对她的教学生涯影响重大。这是她在明星高中任教的第一年,心中忐忑。她起初很挣扎,怕给我开了一道方便门,会对其他同学有失公允,好在我只迟交过这么一次。

不过,我的前例令她反思了一下制定规矩的意义,到底是要学生达成“定期交作业”的目标呢,还是要参酌一下学生各个不同的状态?闻言,我很难为情,想不到我的要求原来造成老师如此大的心理负担;我也很感激,教育说穿了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个班级四十几个人,这么悬殊的师生比之中,那位老师努力做到了这点,某个瞬间,教育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这并不容易。

在“她是老师,我是学生”的架构之下,她跨越了这条界线,化作学生,化作我,理解我的出发点,又回去站在老师的立场上,允许了我的决定。许多老师认为此举是降低格调,我倒觉得这样的举动升华了教育的本质,我很感谢数学老师的坦白。

母亲特殊的一点,在于她对“玩乐”“放松”很重视。我初二、初三喜欢打一款战略游戏《星海争霸》,一天玩一到两个小时不等。久违的父亲再次出场,他砸烂我的键盘,转头和母亲大吵一架,怪她纵容小孩:“瞧,现在她不再是前十名了。”

母亲立场不变,她告诉父亲:“在学校上了整天的课,回家放松一个小时能有多坏?”

不过,她事后跟我约法三章:“你可以玩计算机,我不阻挠你,只要完成学习就可以玩。你打游戏时千万要尽兴,可是你读书时一定要专心,不要再想游戏的事情。”

台湾家长普遍有个不安,觉得自己的小孩玩太多了,坐在书桌边的时间太短了。他们鼓励小孩读书,不鼓励读书以外的事项。造成的后果是:小孩读书的时候想着玩,是以书读得七零八落,等到该玩的时候,又想起未完成的作业、未备妥的考试,玩起来又充满罪恶感。

我只要观察到学生的读书计划安排得太紧张,就会鼓励他们插入一些休闲娱乐。学生们起初很质疑,他们觉得要读好书,就得延长坐在书桌前的时间,哪有缩短的道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半信半疑地进行短程的出走,做什么都好,总之就是离开书桌,给自己半天的假。回来的时候,他们神清气爽,念起书来特别甘愿。

平衡“玩”与“读书”的界限很难,很多家长不愿做这课题,就想了一个很取巧的方式:尽量压缩小孩玩乐的时间。

在母亲强调自由、尊重的方针之下,我的求学之路非常顺遂,在没有补习的情况下,考上了很好的高中,三年后又考出很漂亮的成绩。可惜的是,我考大学的成绩太理想了,母亲第一次放弃了她的原则,干预我的选择。她不要我填外文系,要我填法律系。我们家因为不谙法律吃过亏,我的母亲第一次,把她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以及对于某些职业的幻想,投射在我身上,这成了我们亲子关系最大的伤口。

我认真读书就是为了进外文系,没想到却进了法律系。第一年进去,我就后悔了。我读得很痛苦,众多专有名词,众多来自不同国度的衡量标准,我完全被挡在个案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每一次上完课,回到宿舍,我坐在椅子上,眼前一片灰暗。我的法科成绩不坏,但叫我读法律书籍很痛苦;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我的选修科目,诸如历史、女性主义、西洋文学与艺术,等等,读起来很愉快,成绩的反馈亦很可观。

我跟母亲说:“这场比赛,在我奋力跑到终点时,才发现尽头一片荒芜。”

母亲很懊悔,不停地表示,倘若时光倒流,她绝不干预我的决定。

我跟母亲之间有个裂缝,“法律系”这三个字成了咒语,不能在我面前提起。

大学毕业后,我做出一个决定:我不要参与律师考试。我对这个职业没有归属感,黑白袍子里头没有我的尺寸。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当下最直观的念头是:我的人生毁了,一百多个学分泡汤了。我注定要被人瞧不起了。

念法律系又不参加司法考试,在这圈子内,不是太光彩。

我在高中即有担任家教的经验,这几年下来,或许运气好,手上的工作没断过,学生一个接一个,不同的学生来自不同的家庭,每个家庭背后有不同的故事。随手拿一个案例来说,这案例很有趣,我没写出来。那个学生每堂课都巴着我,要我听他千疮百孔的求学经历,以及他多么喜欢音乐。下课后,他把我拉到钢琴面前,要我听他弹钢琴,我的音乐素养不太足,辨认不出他的技巧好坏,但我听得出来他与钢琴所创造出来的空间,是很和谐的。

第十堂课,我在地铁上,突然惊觉这一切太不对劲了。我步出地铁站,往学生家走。学生已在房间等我,我走进客厅,跟他的母亲说:“阿姨,对不起,我不能教了。我认为把音乐学好,是他的真正需要,他也可以做得很好的。”

那位母亲很镇定,没有停顿太久,她开口说:“我早知道该送他去学音乐,可是我还是想试试他学普通科的可能,你才来几次,就可以告诉我这些,可见事情真的很明显,我会去说服我丈夫的。”之后,她进房去找学生,母子俩很慎重地跟我说再见。

我忘不了那位母亲的反应,她在说话时,我清楚地感受到她对儿子的爱意。那个学生是独子,父亲经商,学生说过,父亲希望他读商科,做个商人。

对于大部分的案例,我不能理解这些家长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小孩,在前几个案例中,我认定这些家长很“奇怪”,随着我的学生人数增多,见识到越来越多光怪陆离的景象,我才转头认定是我的母亲很“异常”,她让我以为,小孩被视为独立个体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我所生长的这块土地上,常情并不是这样子的,家长们更倾向把孩子视为所有物。

我突然很好奇,什么是教育的本质?我对这有了兴趣。

在大学担任家教,多半是打工性质,遇到跟学生、家长三方之间的冲突时,我不会积极去处理,有几次索性辞职了事。在思索“不考司法考试的下一步”这段空窗期,我决定先回去做我擅长的事:家教。从兼职转为专职,心境上转变很大。这三年,除了教法的改进,我花了更多心力观察冲突的形成与发生、记录我与学生的对话、检讨与家长沟通的措辞,等等。

更多时候,我了解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很多人问我:“你教过这么多学生,为什么挑这些学生写故事?”

我想,他们各自代表了一种“典型”。

例如巧艺,她让我看见同侪之间竞逐家境的心态,以及一对学历上吃过苦头的父母,梭哈自己的人生,只为子女换取一个“可能”更有前景的未来;譬如若娃,我为了她,翻找不少多动症的资料,想厘清他者急于撕除的标签,为什么成了若娃母亲的定心丸,这背后是怎样的生命经验;或者眼镜仔的母亲,或者茉莉,她们让我思索多重角色的冲突,在妻子、母亲甚至媳妇的折冲之中,她们最终为了取得什么而舍掉了什么,又是为什么。

我对茉莉印象尤其深刻。明玉不是个擅长爱人的母亲,明玉自己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创伤,或多或少借着女儿茉莉的人生还魂了,茉莉却没有让这样的创伤在女儿小叶身上重演,她走出了一条新路。我们常说,父母对小孩的爱是与生俱来的,我不这样认为,至少在茉莉的例子上,我清楚地看见一个母亲,一步一步地学习爱自己的女儿。

还有我不太想提的蔡汉伟。蔡汉伟非常聪明,想法也很偏激,我认识他的头一个月,他动辄把“好想死”“我的父母是恶魔”挂在嘴边。我在他身上投注的心力远超过其他学生,想方设法消解他心中对父母长期累积的恨。我认为,他必须和他的父母和解,从仇恨中走出来,回归自己的人生,去正视他在学校这一社群的处境。在我努力朝这个方向行进的同一时刻,蔡汉伟的父母犹不肯放弃他们的理念:小孩是我的,我知道怎么做对他最好。两种想法一再碰撞,蔡汉伟最终的结局是我最不能承受的,他的父母花钱与人和解,他被送出去,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恶化了。

也或者是贾宝玉,我凝视他的痛苦长达半年。儿子喜欢男生,是贾宝玉的母亲所恐惧的。她是天生这么恐惧吗?倘若我们的社会能接受多元的爱与被爱的可能,她还会这么恐惧吗?

对于女友以及分手的真正原因,贾宝玉多是避重就轻,我也想过,在学姐心中,这段半年的感情,她有没有受到伤害?是谁令她受伤了?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父亲是缺席的。我很期盼,有一天我进入一个家庭,在那个家庭里,父亲不只是经济上的角色,也是家庭教育的重要一环。我很想书写一位父亲,知悉他的儿女,一如母亲知悉她的孩子。很遗憾的是,或许是华人的定位使然,我走入这么多个家庭,没有遇见一位这样的父亲。大部分的中生代父亲,仍把家庭教育视为母亲的专职。

我只能希冀,这样的父亲已经存在了,并且越来越多,有一天我会遇见的。

草稿出来后,许多人看了只问:“那么,依你看来,父母的角色是什么?”

我思索良久,有一点浅见,或许就类似牛顿的宇宙观吧。牛顿认为世界好像一个钟表,师傅完成装配之后,上紧发条,钟表即开始自行走动,也就是说,上帝完成创造之后,即退居幕后,而人类可以凭借理性去发觉这世界的运行。

每一个小孩,或者该说每一个人,有其存在的独特性。有太多父母执意要小孩去临摹其他人的行为,复制类似的成功经验,去追求他们眼中的理想人生,圆满他们年轻时未竟的梦,甚至驱策小孩成为“第二个自己”。仿佛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为了满足、成就另一个生命。

就小孩的立场来说,“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自己才被生下来”,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先前,我向一位年纪略长的朋友诉苦,他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选读法律系,与你母亲有关,但最关键的是你自己,当年可没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是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余地虽然不大,但你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可是你没有挣扎,你放弃了,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我们都怕人生会出差错,但我们更怕人生出差错时,没人给我们担责任。大学要念四年,这么关键的决定,你让出来,让母亲来为你做决定,你让自己成为可怜的受害者,你之后的不顺遂、你的不满,可以全往你母亲的身上扔。你也怕选了外文系后,凡此种种都要自己扛了。”

家长经常问我一个问题:“小孩子不照我的心意填志愿,该怎么说服他?”

先前,我从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怕答得不好得罪家长。如今,我有了一些勇气回答这个问题:“家长可以给意见,提供给小孩你的观点,与小孩讨论,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人最好是小孩,这不是理想,更不是溺爱或纵容,而是一种事实,这是他的人生,他得学会肩负起做决定后所产生的责任。相反地,你若执意替他做决定,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溺爱,因为他始终学不会如何掌理自己的人生。今日发生车祸,我们绝对先找握方向盘的人而不是车主。这是他的人生,你却紧握着方向盘,日后出事了,他会说:‘找我父母吧,你不该找我。’”

此时我二十五岁,距离大学毕业已有三年,走入这么多家庭,像是旅行,沿途有不同的人文风景,也得到一些思想上的养料。随着这本书的尘埃落定,我又回头去想我的求学路,以及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我跟母亲的关系该怎么修复?

念法律系四年,我与母亲变得很疏离。太多恶意缠绕在我心头:“你到最后还是想控制我的人生啊。”“所有的开明、民主都是假的,你想过我辛苦读书考取高分,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一个毫无兴趣的系吗?”

母亲道歉过好几次,我却置若罔闻。

在我梳理故事中的角色,思考每一位母亲背后的为难时,我也看见了母亲的缩影。母亲是爱我的,她要我念法律系,不是为了名声,我考上中女中、台大,她没有一次主动跟他人提起我的学校,这代表她生我养我,“名声”二字没有放上心头。母亲只是把她童年对于贫穷的畏惧,投射在我身上。世人告诉她,律师是赚钱的职业,她就要我往这个方向走,无非是怕我穷。可是,见到我念书时的挣扎,她也流着泪,诚挚地向我道歉。

我突然很想跟她忏悔。

母亲一职,她做得很好了,我抛诸她的怨言,有很大一部分是言重了。

写到尾声,终于可以来说说我对于家教此一职业的想法。我很感谢我的第一位学生,我们年纪只差两岁,她经历过的,我也才经历不久。每回我们课程结束,她会把我留下来,诉说她的心事,那些心事有的很轻,有的很重,有些是不好和父母讨论的。我起初很别扭,不懂聆听这些心事的必要,也害怕逾越了师生的分际。

许多前辈说我这样是不对的,老师要建立起权威,要“恩威并行”,要让学生“怕”你。我感到很纳闷,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比我们更崭新的生命,他为何应该怕我?

我于是偷偷做实验,让自己与学生之间没有高低,没有尊卑。我听他们倾诉,一起感受生命的失落,有些问题很棘手,我也无法提供意见,但我会想办法让学生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在应付这些问题。奇异的是,之后上课,他们会更认真地听我讲解,学生也在乎我,这成了一套互惠的模式,我们相互照顾彼此的心情,学生变得比从前更自动自发,成绩自然而然就好转了。

我一度迷失在这种“非典型”的互动方式里,感到不安,怕自己是在误人子弟。近来,我读到《慢疗》一书,作者维多利亚·史薇特(Victoria Sweet)是个医生,她在美国一家源自中世纪的医疗院所(也曾经是美国的最后一家救济院)中,学习到崭新的医疗方式,那就是,以“人性”款待病人。有个故事我很喜欢,作者描述一位护士长喜欢坐在病人的身边打毛衣。在医院评鉴时,这位护士长遭遇了很大的抨击,说她不务正业,利用上班时间从事个人嗜好。然而,评鉴人员没有注意到,这位护士长打的毛衣,最终是给病人穿的。作者提出一个很特别的观点,她认为,这种看似毫无效率的医疗行为,说不定是最有效的医疗行为。试想,在你遭逢极大的身心病痛时,有个人坐在你身边,安静地穿针引线,没有给你止痛药或抗生素,她只是坐在那里陪伴你,并且在几天后送给你一条小毛毯。我这才懂了,聆听学生的心事,这种行为看似毫无效率,其实也可能是最有效率的教育行为。教育未必得在全部时间里塞满学科知识,一定也有其他值得言说的,例如学生自己的事。

我观察了好几年,发现在学生“无心读书”的背后,实则藏着很多心事,可能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跟挚友闹翻了,或者觉得老师对自己不太友善,等等。他们不敢提出来,怕被说是借口。

对孩子而言,是三角函数、古文三十篇或虚拟语气的语法重要,还是明天去学校可能又要因为身材被嘲笑这件事重要?

两小时的课,我会超时至少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是留给学生的。我会让他们说一下近况,大事小事不限。这十五分钟,我不是老师,他们不是学生。他们说,我认真听,他们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后一种情形非常罕见。每个人,都在等待谁来倾听。唯有他的言论得到倾听、得到尊重,我们才得以反过来要求他也倾听我们,尊重我们的言论。

这不只在谈教与学,也适用于其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门关上之后,在旁人看不到的空间之中,家庭成员要怎么相待,会影响到这些成员的思维,门一打开,这些成员走了出去,也可能以类似的逻辑与社会上其他成员互动,之后他们又各自与其他成员互动……环环相扣,有如核分裂一般,最终产生极大的能量。

可是,问题不仅在于父母,写下这些故事,不是为了抨击父母的是非,或者把所有乱象打包成一团归因在父母身上。在我与家长接触的经验中,很多时候可以看见他们的无助,他们被众多舆论干扰到无法做出决定,四面八方的压力在敦促他们成为“更积极”的父母。

今日,多一道声音鼓励父母教养出成功完美的小孩,就有一对父母可能走上压迫自己小孩的道路;多一则新闻把小孩的成败完全归于父母教养的好坏,同时也可能诞生一个以极端方式管控子女的家长。我们常言,小孩是独立的个体,有时,我会想,反过来,父母可以说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吗?有没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社会把“亲”与“子”绑得太紧了?在怪兽家长的背后,不过是站着一个胆怯的、害怕犯错的人啊。

这些故事之所以存在,是期待我们去凝视一个初衷,静下来,好好想想,把小孩带到这世界上的初衷。如《一脉不相承》中的茉莉所言,事情的最初,我们要的只是孩子健康、快乐,最后我们的期待却无限制地扩张开来,于是伤害就无可避免,我们也失去了凝视孩子的初衷,曾经在某个时刻,我们光是触摸小孩柔软的掌心就满足不已。

我们可以不再复制这些伤害。

一位好友看完这些故事之后,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前我想过,我一路走来拿这么高的学历,要是我的小孩不像我,不是很丢脸吗?现在,我只希望他快乐就好。”

这一反馈令我泪光闪闪,不骗你。